九十九朵玫瑰的香味太过浓烈，裴以叙皱了皱鼻子，将它往外边推了推。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回想许熠出现在桌边时虞悦的神情，可她或惊或气或怒的反应，都是那么强烈，分明是对一个人爱恨交加的表现。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随意猜测，可窗外的人，有说有笑，又打又闹，是要复合了吗？
就差这么一点，他连趁虚而入的机会，也没有了吗？
“嗨，好巧啊！”
对面忽然有人坐下，裴以叙看过去，是方辛柠。
他沉声提醒道：“这个位置有人了。”
方辛柠不在意地笑笑：“你说的是窗外和许熠笑闹的虞悦？”
她昨天会表白，也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预料到了会被拒绝，等真的被拒绝了，还是免不了郁闷，可说到底，对他也还没到喜欢得死去活来的程度，难过一晚，她也稍微想开了点。
今天本来是打算去国贸血拼，却没想到买咖啡的时候看见裴以叙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她有点好奇，是谁，轻轻松松地把她比了下去。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是虞悦，可她早该想到的。
她家世好，样貌好，成绩好，从小到大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从幼儿园到高中，萦绕在她耳旁的都是各种花式夸赞，直到高一下学期，这些夸赞里混入了些不太和谐的声音。
“虞悦好厉害，已经连续三次月考都考了第一！”
“方辛柠也挺厉害，连续考了三次第二！”
“她要郁闷死了吧！”
她一点也不郁闷好吧！她可是年级前三！
但这样的声音出现一次，就会出现第二次、第三次，一整个高一过去，虞悦仍然稳居榜首，而紧随其后的她，在每一次成绩放榜时，都会被一起拿出来讨论。
那些讨论里，她是个拼了命努力却始终被虞悦压制的弱者，笑死人了，一些考得没她好的人可怜她，同情她！
她厌恶这种可怜，厌恶这种同情。
要是她成绩再差一点，不挨着虞悦的名字，或许就不会被拿出来和虞悦相提并论了吧！某一次考试中，她涂错几个选择题，很好，成绩滑到了第十名。
然而杂音仍旧存在——虞悦稳得一批！方辛柠压力太大了吧，一下子滑这么多。
她只好铆足力气，誓要考一回第一。可成绩不像钱，不张口问爸妈要就能来，它考几分就是几分，她努力，虞悦更努力。
努力，比不过。不努力，被暗嘲。
是骄纵的她从来没有过的待遇，但好在，虞悦在附中，不太受欢迎。
一来她学霸的气场太过强大，时刻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二来她是E市人，说话里带着一点方言口音，本地有不少同学排外。
成绩比她好一点就好一点呗，她可比虞悦受欢迎多了。
她决心不把虞悦当回事，直到高二下学期的某个课间。
她站阳台上和同学闲聊，正要进教室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人信步而来，停在了他们班教室门口，那人很眼生，却长得很帅，十几岁的男生，神采中透着飞扬明朗的少年气，眉宇间清贵俊雅的气质初显端倪，让人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
她热情地迎了上去。
“同学，请问你是哪个班的啊？”
他摆摆手，朝教室里张望：“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我帮你叫一下。”
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两秒钟，小心开口：“虞悦。你可以帮我喊她出来吗？”
“虞悦？”
坦白说，她内心深处对虞悦也没有什么恶意，但被压制久了，也很难对她有什么好感。
她不爽地看一眼正低着头刷题的虞悦，少女眉眼低垂，睫毛浓密卷翘，还带点婴儿肥的脸上，鼻梁高挺，双唇樱红娇嫩，她一怔，虞悦，竟有点好看！
过于强势的成绩、独来独往的性格、从不打扮的作风确实很难让大家注意到他们已然定性为“书呆子”的虞悦五官其实生得极好，至少，方辛柠自己就从来就没正眼瞧过她。
“嗯，”少年还未完全学会如何掩藏好自己的情绪，耳根子红了红，“我找她有点事。”
只是提下虞悦的名字，他就红了耳根子，她也不想好心帮忙喊人了，随口道：“她不在！”
原以为帅哥会质疑她为什么要说瞎话，结果他只是失望地“哦”了一声，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教室，目光掠过正在低头刷题的虞悦身上，也没有停留。
不认识虞悦？
她赶紧喊住他：“你叫什么？”
“谢谢你了。”没有回答名字，他道完谢便转身，她追上去，找借口道：“你可以留个联系方式，我可以告诉她？”
眼神里暗下的光重新亮起，他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不错，随即，又不知道想到什么，摇头笑了笑：“不必了，没有用。”
方辛柠只好作罢，而楼梯下的教务主任忽然朝这边喊道：“裴以叙！走了！”
“好。”他回道。
原来他是教务主任反复念叨过的优秀外甥，裴以叙。
这件事在忙碌的校园生活中微不足道，可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发现自己再也没法将虞悦当作一个不受同学待见的孤独王者来看，甚至当别人将她们二人拿来比较时，她感受到了屈辱。
为什么，她就不能考一次第一呢？
被强烈的好胜心鼓动着，她和室友李可婉商量了作弊，谁知道李可婉失了准头，将纸条丢给了虞悦。
李可婉有些愧疚，却更害怕自己会被处分，保持了沉默，而她更没有去帮虞悦澄清的义务。
可虞悦还是以自己的方式洗清了污名，并重新坐稳了第一的位置。
她佩服她，收了走歪门邪道的心思，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终于在高考名正言顺地考了一回第一，可围绕在她周围的声音却是，如果虞悦没有考塌，第一轮不到她。
明明她也那么努力，可她的第一好像是捡来的。
她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通，反正最后是她赢了，别人爱说什么就去说吧！
上了大学后，她也就彻底将虞悦这个名字从她的人生中划掉了。
可时隔多年，她再次出现，还被裴以叙作为拒绝自己的理由。
为什么又是虞悦？
窗外，虞悦正和许熠聊得热火朝天，方辛柠指尖抵着下巴，状似无意道：“高三那会儿，虞悦和许熠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其实他们之间什么事情，方辛柠并不清楚，毕竟不在一个班，只听说许熠追求虞悦未果反目成仇。
“你也是附中的？”
看，这个人从来就不记得自己。
“是啊。”方辛柠一笑，也没有必要提醒他他们在附中见过，“没想到他们现在还在一起。”
方辛柠猜他不知道虞悦高中这些过往，是非真假混在一起胡编乱造，猜错了，她当不知情就是，猜对了，大家相互扎扎刺，礼尚往来，她怎么也不亏！
她看向裴以叙，对方表情沉静，已经能很好地掩藏情绪。
平静的表面下，早已暗潮汹涌，裴以叙根据目前的信息，大致推顺了虞悦和许熠的关系，或许他们于高中时暗生情愫，后来虞悦高考失利，二人分开，又到了某一天联系上，大四谈了一段时间朋友，上个月分手。
他大体上顺风顺水的二十余年人生，首次体会到了何为“羡慕”，何为“妒忌”。
羡慕那些与她一起走过高中岁月的人。
妒忌许熠曾经甚至是以后，和虞悦有过亲密关系。
高一那年，没能等到虞悦的QQ，他怅惘过，犹豫过，在高二某个心血**的周末，以去省城找舅舅要学习资料的借口去到了附中，在舅舅桌上的成绩表上看到了虞悦的班级，他一路找过去，却被告知她不在。
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冲动，这样莽撞地去找她，是要去问她为什么不加自己QQ吗？
如果只是虞斯清忘记给她自己的QQ号了呢？如果她就是不想加呢？
所以当那位同学提议他留下联系方式时，他拒绝了。
此后，他还是萌发过几次去附中找找虞悦的念头，再次动身去附中找她则是高二暑假了，但他只看到了她的后脑勺。
再后来，他彻底收起去打扰她的心思，全副身心地去为高考做准备，准备等高考结束后再去找她。
可现在，他很遗憾，如果他第二次去找她的时候没有半途而废，又或者再去多找她一次、两次，会不会，他也能参与她的高中岁月，去分担她少女时期的喜怒哀乐，会不会，那个早就和她建立亲密关系的人，是他。
对面的人沉默不语。
扎心成功。
方辛柠一笑，志得意满地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上。
咖啡馆的门一边朝里，一边朝外，室内的暖空气与室外的冷空气激烈碰撞着，彩色的灯串下，本要擦肩而过的人齐齐侧眸。
虞悦愣了一秒，认出对方是谁后，握在门把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刚刚坐在裴以叙对面的竟然是方辛柠，他的女朋友，竟然真的是她吗？
其实，之前无论是亲眼看到裴以叙写的纸条“我女友会介意”，还是亲耳从陈瑜晗那里听到方辛柠和裴以叙存在男女朋友关系，虞悦内心深处始终是抱着一丝希望的，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可能为虚，所以没有看见他们同框，她仍在幻想着是不是哪里有误会，更无法说服自己斩断情丝。
可现在，她看见了，也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那裴以叙今天约自己来咖啡馆还把方辛柠带来是干什么？！
搞不好是他们有什么恶趣味想要戏弄她？
她还天真地以为他，要表白？
可笑！
方辛柠不知道虞悦在想什么，只是过了这么多年首回交锋，总觉得自己不能落了下乘，故而，她轻蔑一笑：“虞悦，脚踏两只船的你很开心嘛！”
闻言，虞悦心里气得不行，可面上却一派淡然，令一个人抓狂的最好方式是什么，那必须得是从根上漠视她！
她故作惊讶：“咦，我们认识？”
方辛柠：……
“哦，我想起来了，你叫陈瑜晗是吧，嗐，多年不见，你怎么长变样了？啧！”
方辛柠：……
虞悦勾唇，情场失意，那吵场，姐必须得是王者。
她抬起下巴，再也不给方辛柠一个眼神，扭头就往外边走——就差从兜里掏出一个墨镜往脸上怼了。
方辛柠站在门口直跺脚，妈的，好气！虞悦竟然以为她是陈瑜晗那二货！
裴以叙见并没有听见二人说的什么，看二人不对付的神情，猜测是不是因为自己昨天拒绝了方辛柠所以她才对虞悦恶言相向，气跑了她。他和店员说了一声帮忙看下桌子上的物品，便往门口走去。
方辛柠心里一口恶气堵得慌，见裴以叙要去找虞悦，一把扯住他胳膊，想要骂虞悦两句，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什么说辞来……
裴以叙冷静地抽出胳膊，在一辆跑车附近看见了虞悦身影，旁边是许熠。
虞悦正要拉开车门，想起自己手机和包都还在咖啡馆，只好折返。
方辛柠终于找到了攻击点：“你就喜欢虞悦这种见钱眼开三心二意的是吧？”
裴以叙看虞悦回来，也就不急着追过去，耐着性子回方辛柠：“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请冲我来，不要迁怒他人，更不要随意编排虞悦。”
方辛柠嗤笑：“你这么护着她，她心里有你吗？”
裴以叙看向靠在车旁的许熠，虞悦心里有他吗？
堵大门口谈恋爱啊！
虞悦翻了个白眼，选择无视他们，靠近时，听到裴以叙说：“我心里有就可以。”
有什么？
她加快脚步，直接冲进咖啡馆里面，将手机塞进单肩包里，目光落在深蓝色的礼品袋上，心情越发烦躁，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就不该答应来见面！
手伸到礼品袋旁，又收回，反正都是要扔垃圾桶，就丢这里了。
至于旁边这玫瑰，是得拿去砸许熠脑袋上，想什么呢！
吃醋！呵！
“虞悦，今天……”
虞悦疑惑地抬头，看向门口，门口那里已经没有人，方辛柠好像已经走了，裴以叙怎么没跟着一起走？
不关你事，虞悦！
她打断裴以叙：“我还有事，先走了。”
今天插曲太多，也确实不太适合再说下去了。
“那我们改天再……”
虞悦步子一顿，就这样吧，虞悦，你还在期待什么呢？
亲眼所见，还不足以让你死心吗？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冷冷道：“以后都不必再联系了！”
裴以叙一怔，万万没想到虞悦是要和他断绝联系。
是因为，她和前男友重归于好了吗？
他想要问为什么，虞悦将头发撩到肩后，背起包就走，不同于上次“整蛊游戏”的漠然，她的背影有了决绝的意味。
裴以叙一慌，无措地喊她：“虞悦……”
她一顿，转过身来，裴以叙一喜，然而，虞悦只是微微弯下上半身，捞起桌上的玫瑰，她的脸隐在艳丽硕大的花束后，他瞧不见她的神情。
裴以叙抱着一丝希望，指着礼袋，艰难地开口：“还有它。”
至少，给他一个传达心意的机会。
虞悦躲在花束后，咬紧双唇，她不愿以任何不好的角度去揣度裴以叙此刻的行为，却也害怕自己功亏一篑，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选择了离开。
一旁的隔断玻璃上贴着“新年快乐”的贴画，鲜花一挪开，射灯正好将“快乐”两个字的影子打在了桌面上，变得空**的胡桃木桌上，那片深蓝色散发出一种被遗弃的孤寂感。
他追着虞悦的背影看出去，天气阴冷的室外，草木凋敝，一派萧索，给人以隆冬将会无限延续的错觉，而，春天，春天永远不会再来。
裴以叙感觉整个人被抽空，她选择了许熠的鲜花。
而他，从来都是，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