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语音,虞悦将手机塞回口袋里,拆了一包薯片吃。
她现在也不想回寝室,也不想去图书馆,裴以叙三点才会再和她联系,眼下有几个小时,她可以吃点东西,顺便放空自己,让自己彻底摆脱那些坏情绪。
三下五除二解决完零食,她将垃圾丢到前面的垃圾桶里,找到一片柔软的草地,靠着树干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道发呆了多久,她枕着膝盖睡着了。
等她醒来,难免有些茫然。
她正要掏出手机看时间,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靠着的这树干……还有盖在身上的外套……
“醒了。”
啊哦!她的脑袋竟然靠在一个大帅哥的肩膀上!
啊哦!这个帅哥竟然是裴以叙!
这个午睡,可真不得了!她明明觉得自己醒了,却仍旧在梦中,裴以叙在云城啊,她也没有思念自家男朋友到做白日梦的程度吧……
“又不认识我了?”
裴以叙看着她,弯了弯唇角。
虞悦呆呆的,这该死的帅气!
既然是在做梦,那是不是可以……她伸手……
要摸下哪里呢?
脸,摸过了……
那……视线落在他灰蓝的毛衣上,手移至下摆处,抓起一角……
“虞悦……”
旁边的呼吸忽地加重,带着拂面微风吹过脸颊,虞悦一僵,触感如此真实,不是在做梦啊!
天啊啊啊啊啊啊!
意识骤然清醒。虞悦感觉自己要自燃。
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外套,终于找到了说辞,她一把拉下来,递给他:“你这毛衣太薄了,快把外套穿上,免得着凉了!”
裴以叙笑着接过来,轻轻拍了下她脑袋:“你认为薄就薄。”
呃……
虞悦脑子持续短路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思考的能力。
“裴以叙……”
“嗯,我在。”
不是在做梦,却像是在做梦。
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心里升起许多无言的情绪。
“现在几点?”
“三点半。”
“所以你和我语音的时候……”
“刚上飞机。”
“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之前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就直接买了机票。”
“你特地为了我赶回来的吗?”
“你介意吗?”
“我只是不想当令男朋友操心的女朋友。”
“你没有让我操心,是我亲自问问你。”
“什么?”
裴以叙从她身侧移到她面前,半蹲着,理了理她额前的刘海,轻声问道:“虞悦,你还好吗?”
虞悦,你还好吗?
其实很久以前裴以叙就问过她这个问题。
他和舅舅能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聚聚。
知道虞悦在附中念书后,他去省城找舅舅的次数又无形中多了那么三次。
第二次去的时候,是暑假。
附中向来抓得严,放暑假都比市一中放得晚,他假借还资料并且希望再借点新资料的名义再次跟着舅舅一起进了附中校园。
舅舅整理教参给他的时候和他随意闲聊。
“我们班有个同学也是E市考来的,小叙认识吗,叫虞悦。”
“嗯,认识。”
“了解她吗?”
“我们……不熟。”
“也是,她在我们学校也是独来独往的,没见她和哪个同学熟,这一门心思只晓得学习的怎么就……”舅舅没再说下去,“这套数学题很经典,你拿回去做一下。”
“好。”
裴以叙眉头微蹙,在他的认知里,虞悦这样开朗的性格应该是不管去哪里都会受欢迎的,独来独往吗?
眼睛瞥到舅舅办公桌上的成绩单,他拿了起来。
“你这是来我们学校刺探敌情来了吧!”舅舅笑着,提醒道,“那是文科的,理科的在下面。”
“我随便看看。”
他拿起文科成绩单,第一页上居然没有虞悦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前次来的时候,他看过两张文科月考成绩单,第一行的名字都是虞悦。
“舅舅刚刚说的那个虞悦同学,怎么了吗?”
“怎么了!”舅舅忽然有些生气,“这虞悦我还以为是个好苗子,连续考了一年多第一了,前几天期末考试的时候居然串通别人作弊……”
“她不会作弊的。”
“你刚刚还说你们不熟。”
舅舅觉得好笑,裴以叙也觉得好笑,下意识地就这么说了出来,他对虞悦的了解就那么多,大部分还是来自虞斯清略带主观的判断,可他就是信,以她的个性,她不会作弊。
他还是尝试为她辩解:“舅舅你说她一门心思都只晓得学习,她没有必要,也不需要作弊。”
“呵,监考老师亲自抓到的。”舅舅将几本教参放在办公桌上,“这届学生,没一个省心的,你说你,当时要是来我们学校了多好!”
裴以叙沉默。
“我再去找两套理综资料给你带回去,你先坐一下。”
他的办公桌上除了一台台式电脑、几本书、一个笔筒、一叠成绩单,还有一沓作业本,裴以叙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竟然翻了起来。
还真翻到了虞悦的作业本。
她的字工整秀气,不过解答步骤能敷衍的全部敷衍,显然是不想在这作业上浪费过多时间。
翻到最后两道题时,她运笔时明显用力了许多,几乎要透过纸背,他摩挲着本子上凹凸不平的字印,竟好似察觉到写字人的坏心情。
当时要是来我们学校了多好。舅舅的话又在耳旁响起,他看向一旁的成绩单,从背包里抽出一张纸,写了一行字夹到了她的作业本里面。
下课铃声刚好响起来,他走到办公室门口,走廊上多了不少人。
他看向斜对角处的第一间教室,有人进进出出,他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没看见一个能和记忆有所吻合的面孔。
有女生结伴从洗手间出来,路过办公室,说着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悄悄话。
“下学期分班,虞悦就不会和我们一个班了吧。”
“早上出了通报,她文综成绩直接取消了,肯定不会再留我们班……”
“想不通她为什么要作弊……”
“压力太大了怕从第一滑下来吧!”
“可能吧,有时候看她学习那劲头我都害怕!”
“我也,我都不敢和她说话,感觉和她说话是在影响她的成绩……”
“嘘,别说了,她在打水。”
裴以叙立即看向右侧拐角处的打水处,那里这会儿只有一个女生,背对着他,穿着附中的校服,用黑色的橡皮筋扎着一个低马尾,她放好杯子,按下出水按钮后便一直低着头。
他来附中本来就是为了找她的,可当她真的出现在离他不过十米距离的地方时,他反倒生了怯意,眼看着她杯里的水即将接满,他才疾步走了过去。
大概是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她关了水,拿起杯子往外挪了一步好方便别人打水。
她默默地扭着杯盖,他站在她的身后,想着从前假设过的开场白,想从中挑出一句来开口,而后发现她忽然不动了,面对着墙壁一侧抬起了头,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像是在憋回眼泪。
那些开场白忽然就不想说了,他问道:“你还好吗?”
你的心情还好吗?
你在附中还好吗?
而她的脊背只是微微一僵,放下手,转身往教室的方向走了。
他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就在他以为她没有听到时,她忽然停住脚步,依然背对着他。
一阵穿堂风过。
半开放式的廊道上,他的脸颊上忽然有了一小片湿意。
他抬手触上那点冰凉,看外面阴沉的天。
是要下雨了?
还在错愕中,前面的脑袋微微朝侧后边偏了一点,她耳边的发丝被风吹乱,拂过本就没露出多少的脸庞。
他在她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只能看到她低垂的一截眉眼,似有点点晶莹。
手指碰到口袋中的纸巾,他向前走了两步,还没有将纸巾拿出来,她开了口:“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他点了点头,又怕她看不到,回了声“是”。
她似乎笑了一下,口吻轻松:“还好啊,谢谢。”
他当时真的以为,她“还好”,所以没有再追上去。
可后来的很多年里,他总是会想起那滴不知从何处飘到他脸颊上的水珠。
想起舅舅说的“独来独往”,想起路过的女生说的“不敢和她说话”。
也想起她偏过头时的那一点点落寞侧影,想起她带笑的那句“还好啊”。
明明就是她的眼泪啊,他怎么会以为是雨水。
明明就是在逞强啊,他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
明明只相隔不到一米,他为什么不再多走几步,走到她面前,问她一句,虞悦,你还好吗?
来自陌生人的关心或许起不到什么作用,可至少,如果他能多和她说点什么,多给她一点关心,她那些难捱的时刻会不会稍微好过一点点。
懊悔了这么些年,如今,他终于可以走到她的面前,问她——
虞悦,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一句话,虞悦险些落下泪来。
“我……”她吸吸鼻子,“还好……”
“那……”他顿了顿,“高中的你,还好吗?”
三点半的太阳,光芒仍旧耀眼,叶片间漏下来的光线,衬得他的五官越发立体,可他看向她的眼神,因为担忧渲染出一丝忧愁的意味,犹如深海中,看向她的鲸。
“我也很想说,还好,可我不能替高中的自己说这样违心的话,她其实……”虞悦有些轻微的哽咽,她伸手迅速地按了按眼睛。
裴以叙往前蹲了一点,伸手揽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扣在自己肩膀上:“你可以替她发泄一下。”
他身上有风尘仆仆归来的气息,宽阔的肩膀描绘出安心的形状,虞悦闭上眼睛,伸手抱住他的腰,喃喃道:“她过得有点不太好,她很孤单……她原本以为她的高中会过得很好很好的,会有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聊心事的好朋友,会有和她一起讨论题目谈论人生理想的同学,老师会因为她不想写作业骂她,朋友会因为她取得好成绩而替她鼓掌……可事实上,她考第一从来没有人喝彩,说话有方言口音还会被嘲笑……她们班女生是单数,体育课上,甚至没有女生和她一组……”
那些不曾与人言说的少女心事,在多年后的春日午后,以一种平铺直述的方式说了出来,虞悦从来没有预料过,裴以叙会是她的倾述对象。
裴以叙默默地听着她的话,有些后悔要问她,要她想起那些不好的过去,又有些庆幸,他可以成为她的出口,也能成为那个为她承接风雨的人。
末了,等她说完,他才肯定道:“她真的很棒。”
虞悦抬头看向对面的男孩,轻柔的风中,二人的目光安静地交汇着。
“嗯,她很棒。”虞悦对他展颜一笑,“裴以叙,因为你来问她了,她可以和过去的岁月和平共处了。所以她让我和你说,谢谢你。”
直到这一刻,虞悦才明白,对于她来说,遗忘不是彻底的放下,当她可以提及往事而平静如水时,才是真的抹平了伤痛。
裴以叙的手仍扣在她后脑勺上,他往上移了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感谢你回答我的问题,礼尚往来,我也回答你一个问题吧。”
“但我暂时没有问题想问你呃……”
“那就回答你上次的问题。”
“什么问题?”
“前任。”
虞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