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九章 离别之日
“小落,你怎么还在睡呢?”
“大家都很担心你啊,小落,快醒来吧。”
——啊,好温柔的声音……
“小落,小落……”
——这声音,这声音……瑢……儿?
“小落,快醒醒,快醒醒啊……”
——瑢儿?瑢儿!真的是……
“小落,小落……呜呜……小落……”
“小落,颖儿她……还在等你呢……”
——……颖儿?颖儿……
秋沉落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子:“颖儿!”
“小落?”一直守在床榻边的云瑢诧异了一下,随即伸出手臂揽住了她,“太好了,小落,小落你醒了,太好了……”
带着哭腔的声音,昭示着主人此刻的担忧与喜悦。
秋沉落呆呆地,被云瑢揽着,直到窗外忽地射进一道光来,秋沉落便轻轻地弯了眉眼,抬起一只手来,缓缓地落在云瑢瘦削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
“嗯,我醒了,瑢儿。”
因为长时间沉睡而显得苍白羸弱的倾城面容上,浮起了柔柔的、温和的表情,在初秋的阳光里,那般耀眼。
这样的一幕映入一直守在床榻边的欧阳云峰眸中,瞬间便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白颖华的房间。
秋沉落和云瑢推开房门,踏进房间时,南宫墨轩与卉娘便看了过来。
“落儿你醒了?!”卉娘最先扑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太好了,太好了,落儿……”那语气之中的哭腔,还有濡湿她肩背的感觉,都不禁让她鼻子一酸。
“师娘,对不起……”秋沉落如是道。
“好了,老婆子,落儿醒了是好事,你哭什么啊。”南宫老头儿走上前来,虽是说着这样略带埋怨的话语,然而那红了的眼圈却将他真正的心情出卖了。
卉娘直起身子,却是丢了个白眼给他:“我高兴不行吗?!”
秋沉落看了看卉娘,又看了看南宫墨轩,还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上官邪,轻轻歪了脑袋,微笑道:“外公,师傅,师娘,对不起,落儿让你们担心了。”
“出去。”忽然,自秋沉落进屋之后,一直不曾出声的红衫男子说话了。只是那声音和语气,却是秋云二人从不曾见过的森冷。
“诶?血柒,喂,你什么意思……”秋沉落怒道。然不曾想到的是,自闯过离楼行之后便一直积极乐观的红衫少年此刻却回过眸来,那双琥珀色眸子里闪现却是冷冷的光芒:“你们很吵,出去!”
众人一怔,这才注意到——自秋云二人进来后,一直不曾关注过她们的红衫男子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直到此刻,才冷冷地回过眸来,斥责她们太吵。
那样阴沉冰冷的面容与神色,还是第一次见。
秋沉落一顿,随即上前一步:“血柒……我……让开,颖儿她是我的……我的……”
“你的什么?”红衫男子皱眉。
“总之,你让开!”秋沉落上前,然而却在距离床榻一尺处停住了脚步。
——她……她……她真的……
——她真的可以……再回到颖儿身边吗?
昏睡之时,那一幕幕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她还记得,不知何时,也不知何地。
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放了落儿。”
“其他,随你喜欢。”
那温柔的声音伴随了她那么久,那么久,可那还是第一次,第一次她在听见的时候,那么地悲伤。她祈祷,祈祷——若是那个时候她不曾、不曾做那样一个梦,便好了。
那是……没错,她多么希望,那只是一个梦。
被一袭红粉衣衫救走的那一瞬,她恍惚间睁开眼睛,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唯有那一袭白衣满身的鲜血与伤痕,那么清楚。
清楚地让她不知所措,满心茫然。
啊,你看,颖儿为了她,是这样抛弃一切,不惜生命。她该高兴吗?该悲伤?该心痛?她到底应当如何呢?
可不管应当如何,她都不应如现在这般,一点感觉也没有吧。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没心没肺,自己在做着各种要让颖儿操心的事情。然而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啊,有些事情,她就是没办法认同,在那个时候,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要伸手去将那些她认为不合理的东西修改,尽管很多时候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颖儿一直、一直都不曾埋怨过她。她想要救柳氏山庄的女儿,颖儿便应允;她不愿对倩妃下杀手,颖儿便尽可能地放过她;她想要帮乐晶晶,颖儿便在背后支持她;她想要救云家的女儿,颖儿便不声不响地为她打理……
不管她是笑着,哭着,生气着,伤心着,不管她对待颖儿是如何无理取闹的态度,颖儿也总是浅笑着包容她,庇佑她,将她纳入她怀中,放在她心尖,护在她身后……
她便真的安心地缩在她身后,任性地这样、那样,甚至在一次又一次伤了她的心之后,还厚颜无耻地和旁的人争夺她。是了,她是有多么的可恶——见不得旁的人对颖儿有一丁一点的亲近,更见不得颖儿对旁的人关注太多。
嘴里说着颖儿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然而却高兴的时候黏着她,生气的时候便肆无忌惮地伤害她——秋沉落,你真是个混蛋啊。
现在好了,终于……你终于玩过火了——颖儿会变成这副模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难道、难道不是你的错吗?!
望着秋沉落满脸泪水,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血柒被她这一吓,倒是不自觉地挪开了一步——再怎么说,秋沉落是白颖华最珍视的人,这一点却是不容置疑的。
红衫男子望着那少女走上前来,缓缓蹲下身子,趴在那昏迷不醒的女子身边,喃喃地念:“颖儿……颖儿,对不起。”
——她往日有太多太多的错,太多太多的天真。许
多事情,她见到一个侧面,便自以为是真相,一次又一次地,糟蹋着颖儿的心意。怨不得嫣月会那样地仇视她,怨不得……
就在此时,一袭玄衫踏入房门,见到秋沉落果真在此地,那沉静的玉容上便陡然起了一层风暴,甫要开口赶人,便有一只手臂拦在了眼前,云瑢抬眸望着他道:“夙轩,如果你想颖儿醒过来的话,就不要管小落。”
那一袭玄衫倏地一怔。
——是了,眼前这女子,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而这七个日夜的守护与呼唤都不曾将那人唤醒的话,秋沉落……这个他恨不得立刻掐死的女人,或可真的将她唤醒。
——什么时候处理秋沉落都不迟,但眼前,眼前最重要的……是将她唤醒。
是他的错。
当日如果不是存了一丝怜悯,他便不会去藏花国。那样的话,不管她去到哪里,他都可以跟着,她便可以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便不会如现在一般,好像是精致的瓷娃娃一般,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不,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错。如果当日他不曾阻她杀了花熙昭,料得那锦地罗有再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威胁到她。
是他的错。
如果……
有温热的泪滴落在她的面颊上,长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那被秋沉落紧紧攥着的右手,忽地就轻轻地,轻轻地反握住了她。
“落儿……”
苍白的面容上,泛着一丝浅浅淡淡的,安心的笑容。没有血色的薄唇之间,缓缓逸出几不可闻的一个名字,然而在听见这名字的那一瞬,这屋子里的人们,俱是呆住了。
一袭玄衫的男子瞬间便飘身至床榻边,拂开呆怔在原地的秋沉落,带着一脸的欣喜:“……你醒了?”
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苍白的面容在初秋暖阳的照耀下,仿佛琉璃一般美好。而那一双缓缓睁开的墨玉眸子,尽管带着一点空洞、一点茫然、一点朦胧,却是他此生最大的祈愿。
——断魂谷一事后,他便发誓,他此生都不要再看见她毫无生机的模样,那痛,他承受不来。然而今次这是第二次了,他的疏忽,他的不慎……然而好在他熬过来了,她也熬过来了。他还可以再看见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眸,她如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还活着,她还可以睁开眼睛,还可以说话,还可以挂着那冷傲闲淡的笑容看这世间一切……
是了,他以前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牵动他所有的心思,将他的世界描绘地如此生动美丽。
这是……爱,么?
如果真的爱上了,那也没有办法了,不是么?
既然很早就决定守护,那么——这百年寂寥人生,会不会更加地、更加地美好一些呢?
伸出手去,轻轻揽起她,一如这世间他最重要的珍宝。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这低低的,仿佛不是从他那习惯了高傲、命令、孤冷的薄唇中逸出的话语,仿若一棵初春的绿芽,轻轻地在某一处的冰面上,捅破了一个小小的洞。
深知此刻揽着自己的是个男子,初醒的白颖华怔忡之间话已出口:“夙轩么?”稍稍带了那么一丝疑问。
夙轩轻轻点点头,依旧揽着她不放手:“是我,宫主,你怎么样?”
“先放开我。”白颖华的声音一如之前那般清越,然而却带着一丝不可见的脆弱。但这一屋子因为她醒来而欣喜到发呆的人,却未曾察觉。
“颖儿!”秋沉落回过神来时已经半个身子趴在了床榻上,见白颖华真的醒来了,便不由分说地手脚并用,三两下便蹭上了床榻。
众人都凑过来。
夙轩轻轻放开她——没错,她身上还有那么多的伤,他的碰触,想必很痛吧。
“落儿。”白颖华轻叹一声,“让你担心了。”
秋沉落一颤,随即半跪在床榻之上,缓缓地、缓缓地伸出右手:“颖儿……”
然而白颖华只是带着那么一丝浅笑望着她:“嗯。”她应道,“没事了,落儿,我不会再让你……”
“宫主,你的眼睛……”一直坐在一边的夙轩忽然插话,他伸出右手,放在白颖华的眼前,微微晃了晃。
那半倚着床头的白衣女子倏地一怔,随即微微侧了脸,半阖了眼睑,别开了那墨玉般的眼眸。
“她的眼睛怎么了吗?!”血柒惊讶地叫道,随即也挤了过来。
南宫老头儿轻叹一声:“喂,你们这帮小娃娃,好歹给老夫留个位子啊。”
云瑢听了,忙侧了侧身子:“前辈。”
“瑢儿也……在么?”白衣女子闻言微微侧了侧脑袋,随即又转过了眼眸去,道,“我无事,你们莫要担心。”这句话刚说完,似乎是触动了伤口,她微微蹙起纤眉,面色也愈发地苍白了。
“秋沉落你下来!压到小华华怎么办!”血柒见状,忙伸手将秋沉落扯了下来,又对南宫老头儿道,“神医前辈你快看看小华华怎么样了,她的眼睛……”
“啧啧,现在知道叫前辈了,刚不是还要我们‘出、去’呢吗?”南宫老头儿调侃一句,便抓起白颖华垂在身侧的手,切起脉来。
——虽然不知为何这七日的昏迷过后,之前颖儿这孩子全身寸断的筋脉几乎都又重新连接了上,而且那些看着形容十分可怖的伤口也渐渐收口了,但他却总有不好的感觉,似乎颖儿的身子此次所受的伤害并非仅仅这些……
——再说了不过七日时间,除却有十数道贯穿了身子的刀伤之外,其他的伤口几乎都渐渐地在消失,而且他虽是神医,对于手筋脚筋的接连之法尚还有些研究,但七日之前他诊断时颖儿确实全身筋脉寸断,这种情况能活着也不过是个废人了。虽然颖儿全身的筋脉又重新接上了,他十分高兴,但他并未做什么,邪也不过是疏通颖儿体内乱窜的真气,助她疗养内伤,这筋脉究竟是如何接上的呢?而且这不过七日的时间……
“前辈……”云瑢低唤。她伸手轻轻握住了白颖华
的左手,却不想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细细一看,白颖华除却墨玉眸子淡然无光之外,额边却有细细小小的汗珠。她神色淡淡,眸光之间又看不出异常,但……
切脉良久,南宫墨轩收了手,蹙眉道:“颖儿。”声音竟是有些严厉。
一直含着泪花大气都不敢出的秋沉落此刻才小声地问道:“师傅,颖儿她……”
“医道博大精深,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到底颖儿身子如何你们自己问她吧,我诊不出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南宫老头儿忽然极其装模作样地感叹了一句,而后就好像怄气的小孩子一般,气哼哼地瞥了一眼闭口不言的白颖华,转身到一边寻了个凳子坐下了。
白颖华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从南宫老头儿的声音和语气里也多少猜出了此刻他的神情,微微一笑,她将自己的手从云瑢手中抽了回来:“我真的无碍,落儿,瑢儿,你们不要担心。这世界上盲人何其多,也不少我一个。何况,我不是还有你们在身边么?”
声音有点低,有些虚弱。然而这也可算是在常理之中。
“对了,落儿,锦地罗她……没有对你如何吧?”白颖华忽地想起锦地罗在江湖上的名声,顿时紧张起来。
她墨玉眸子一片黯淡,是以不曾看见,她道出“锦地罗”三字时,整一屋子的人们的神情变化。秋沉落嘟了嘟嘴巴,想到自己朦胧中看到的那一幕,忽地就抽噎起来,这倒吓坏了白颖华,她直接掀了锦被,摸索着探出手去:“落儿,落儿你莫哭,她把你怎么了么?”
眼见什么也看不见的白颖华即将摔倒,夙轩无奈地轻叹一口气,伸手揽了她的腰,道:“宫主,你在这里莫动。”说完,他便将她轻轻放回床榻,又长臂一伸拎了秋沉落的衣领,丢在床榻边,道,“秋……小姐她在你右手边。”
白颖华闻言,便动了动右手,待真的触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唇角便弯出一个安心的弧度:“落儿。”
“她没对我怎么样……呜呜,但是……呜呜呜呜呜,颖儿,颖儿,都是我的错,要是……呜呜呜呜对不起……”原本还将脑袋埋在被褥里的秋沉落忽地拔出自己的脑袋,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唉,江湖人道,‘落月仙子有三绝:一手白绫舞得出神入化,一手好琴弹得引人入胜,一张面容美得倾国倾城。’我看呐,还得再加一绝——这一哭起来啊,惊天地、泣鬼神哪!”云瑢见了眼前景象,又想起小蝶时不时传给她江湖上有关落华双月的消息,不由得出言调侃。
“真是,瑢儿你居然敢这么明显地取笑我!”秋沉落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忿忿地控诉。
“呵……”白颖华闻言轻笑一声,“瑢儿这第四‘绝’,倒加得是颇为恰当。”
“啊,颖儿你居然还帮着她!”秋沉落更加忿忿了。
“哈哈哈……”于是一屋子人便也都笑开了。
听着屋中传出的笑声,早候在门外的揽月嫣月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公子醒了,这笼罩落华宫的阴云,也该过去了。
是夜。
白日里因为白颖华醒来而欣喜的众人终是闹腾够了,都去歇息了。只有这房中的一袭玄衫和一衫红衣,怎么赶都赶不走。
月色清冷,银色月华如同微凉的水一般,缓缓流进这间小屋。
再度望了望床榻上安静躺着的白衣女子,血衫男子轻叹一声,道:“楼主。”
玄衫男子闻言微微抬眸,觑了他一眼,复又将那如水的眸光放回了白衣女子的面容之上。
血柒再度轻叹一声,却没再说话。
——没错,之前楼主之所以对于他在白颖华身边再未表现过明显的反对,是因为楼主有充足的自信。只是,那不会成为他的阻力。就算白颖华对楼主真的与对其他人不同,他也不会放弃。
——他,绝不会放弃。
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血柒认命地起身去开门。
“欧阳……兄?”见来人是数日不见的欧阳浔,血柒诧异了一下,随即道,“小华华睡下了,要是有事的话……”
“不,我是来找夙兄的。”欧阳浔此刻满脸的坚定,纵然这几日日日酗酒让他看起来稍微颓废了一些,那眼眸中的清亮却是一如既往。
微微侧了侧眸子便看见那一袭玄衫的男子守在床榻边,欧阳浔心中又是一痛,微微闭了闭眼睛,掩去眸中有些脆弱的神色,他对一脸不明所以的血柒道:“我……在下要回藏花国去了。”
“啊?”血柒纳闷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清楚地写着“你要回藏花国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样的意思。
欧阳浔一顿,随即无奈一笑:“短短三年内,藏花国便要经三度动荡,在下好歹也是个世子……”
“世子殿下想好了?”忽地,夙轩低低的声音传来,却挟着冷冷的寒意。
欧阳浔一顿,微微垂了眸子:“替我向颖华转告一声,对不起。”
“喂,你道什么歉啊?”血柒十分不自在地道,“花熙昭做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吧?再说了你是小华华的大哥,你不在的话小华华可是会伤心的!”
欧阳浔微微一怔,随即抬眸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血柒,扯了扯嘴角:“颖华说过,即便他日因立场不同而刀兵相见,我们当日结拜的情谊还在。如今夙兄既是要对我藏花国出手,身为定阳王府世子,我好歹也……”
“哼,你可不要忘了,是你藏花国的皇帝先对宫主动了手。”夙轩冷冷一哼。
血柒点点头:“是啊是啊,何况他把小华华害成这个样子……”顿了顿,他又道,“难道欧阳兄你要回去帮那个该死的花熙昭吗?”
欧阳浔闻言也无话可说,只得轻叹一声,向血柒抱了抱拳:“告辞。”
“大哥……么?”就在欧阳浔要转身离去之时,屋中忽然响起了白颖华尚还虚弱的声音,“是大哥么?”
于是欧阳浔将欲离去的步子便这样生生地,停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