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葛云翼各自坐在自己的**,葛云翼时不时地在看自己床边,我却不敢再往门口瞟。司马并没有进来,背靠在门框上,偏过头一直看着走廊的尽头,眼睛却是没有聚焦的,心事重重的样子。
房间里面没有开灯,而今早开始太阳就没露脸过,云层有越积越厚的迹象,我觉得那是个好现象,因为那说明司马所说的暴风雨是有极大可能会到来的。
也因为这样,寝室的小窗透不进什么光,房间里面很暗,外面的走廊倒是开着灯还比较亮,所以司马等于站在一半明亮一半黑暗的光影中,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很利落很好看,却也显得很落寞。
谁都没有说话,周围安静到可怕。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垂下眼眸,走了进来,路过我们俩的时候, 伸出手极快地在我和葛云翼后脑勺上各拍了几下,我们倒没觉得反感,只是有点闹不清楚他要干什么。就见他坐到自己床边,拖过来房间里面唯一一张小桌子,拿出纸笔,开始写东西。
“你写什么?”我问道。
“也没什么,你们睡醒再看吧。”他的语气很平静,手下一刻不停。
“唉,这个时候谁有心思睡觉啊。”葛云翼说道,可话音刚落,就结实地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声,“好像的确有点困了。”
别说是他,我也觉得眼皮有点打架,意识不清明起来。可理智上却觉得,这突如其来的睡意有点不太对头,然后就想起来刚才被司马拍的那两下。我本来还想再撑着问几句,但困意突然汹涌而至,我觉得口舌都有点不听使唤起来,耳旁听着葛云翼那边已经响起来的打呼声,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大概是我近几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被一个巨大的震动给闹醒,睁开眼爬起来一看,司马已经不在了,那小桌上压着两张纸,上面写着不少字。这时候葛云翼也醒了,我从**下到地上,准备去看看司马写了什么。
可才刚站定,突然又是一次震动,这次比刚才那次似乎还要强烈一点,震得我差点摔地上,赶紧回坐到**稳住。同时我听到甲板上隐隐传来欢呼声,又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到船似乎发动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慌乱,直觉上就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还是大事,和葛云翼对看一眼,彼此不约而同地就往外冲。
冲到甲板上,满耳都是欢呼声,大家对着一个方向吹口哨挥舞帽子衣服,我们俩走过去一看,我们居然已经脱离了那岛屿,而如今那岛屿已然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烟尘笼罩,原本的月牙形状似乎也已经没法维持,那两头的尖端,已经开始在大海中消散开来,原本圆弧形的边缘,也在扩散开的烟尘中变得模糊,我甚至觉得原本岛上的最高点也低矮了不少。
船发出轰鸣声,越来越响,船也离那个岛屿越来越远,直到最后那岛屿成为海天间的一条白线。过了没多久,甲板上的扩音器里传来船长的声音,带着不可掩藏的喜悦,他说,“各位,我们已经完全恢复了动力,船上的设备中八成也已经恢复了功能,我们……要回家了!”
甲板上安静了一瞬,那也就只是一瞬,接着,众人爆发出“回家了!”“回家了!”的欢呼声,大家互相拥抱,甚至喜极而泣,还有人拿出十字架在亲吻,对着上天开始祷告。
我和葛云翼却呆在那里,眼睛四望过去,那么多人在甲板上,却没有司马。这种时候,他不是应该站在离海最近的第一排,眺望着远方神色迷离的么,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
我们俩盯着海天间的那条渐渐消失的白线一言不发。我觉得心底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叫嚣着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天阴沉沉的,我却觉得眼睛酸涩得有些睁不开眼,海风吹得浑身冰凉,腿好像钉在地上了一样,一步都迈不动。
船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们俩背后,拍了拍我们的肩,叹息着道,“He is a hero。(他是一个英雄)”然后缓缓摇着头走开了。
我只觉得那句话在耳朵里面回**,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一下下敲着我的脑壳,让我头疼欲裂。渐渐地,周围的欢呼声都被湮灭在这轰鸣声中。我看到有人走过来,站在我和葛云翼面前和我们俩说话,可是我只看到那人的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我也辨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是高兴还是哀伤,临走前还和我们俩每人各拥抱了一下。
我已经忘了那天是怎么再回到自己寝室的,只知道回去的时候,门口那“扮鬼”的已经不见了,而葛云翼也不再盯着地面上的虚空看了。房间里面仍然没有开灯,我们俩半躺在各自的**,双手枕在头后,一直沉默着。
我一直盯着司马留下的那两张纸看,想过去看他到底写了什么,却一直都提不起这个勇气。
最终还是葛云翼一个翻身从**跳到地上,走到那张小桌前,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般地,拿起了那留书细细看起来。
他看了很久,应该看了不止一遍。他一直低着头,背光中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只看到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握紧了放开,放开了又握紧,如此反复反复。
末了,他把留书递到我面前说,“你看看吧。”虽然极力控制着声音,但还是显得有点扭曲。我接过来以后,他就曲腿坐回自己的**,手肘靠在膝盖上,单手捂着脸,一言不发。
我垂下眼,漂亮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司马的字,记得当初他被我们私下嘲笑是白面书生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他这手漂亮的赵体行书。后来我和葛云翼各自结婚要发喜帖,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实在拿不出手,还先后捧了一大叠的喜帖砸他面前拜托他帮忙誊抄。
依稀记得那时他抄完以后,我们俩觉得倍有面子,太兴奋以至于都忘了好好谢谢他,只是随口带过一句谢。他也不计较什么,依旧那样淡淡的。
可现在看到这些字,却觉得喉咙里哽了什么东西,心里觉得特别不是滋味。
我用手抹了把脸,收了一下心神,仔细看下去。
无海,云翼:
我走了。
说来惭愧,本该早点做这个决定的。其实早在小戴死后,船长就和我谈过这件事,后来你们发现那个火头工尸体的第二天,他又找过我一次,但我一直犹豫着。
你们可能在好奇,船长找我谈了什么。
他告诉我,船上本来就有用来去除河海床表面硬性淤积的炸药,而且总量不少。加上之前小戴他们带回的信息也让他知道,这个岛内核中有不少互通的通道。他有很深厚的理工科背景,他计算过,只要在正确的位置放置炸药,就可以把岛内部弄垮,并借外爆的冲击力把船给推离出去。同时扬起的海底非磁性砂石会起一定的阻隔作用,减少吸引力,让船可以开启动力后逃离。
他的计算没错,那的确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但问题是,原本用来远程引爆的电子装置在那块巨大磁石内部是不能用的,所以只有人留在岩体内部用最原始的手动引线引爆,换句话说……你们应该能猜到结果。
而要在那漆黑的洞穴当中行动自如,能在正确的点安放装置,并且能确保引爆成功的,的确,整个船上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也曾想过是否可以用什么迂回的方法达到目的,可最后发现,那是唯一的选择。
但我一直抱着侥幸,觉得转机很快会出现,所以一直没有答应。我想这样涉及生死的事情,任谁都没有轻易决断的魄力。
可大卫那样死了,还有那么多人疯了,药物也快要用尽了,你们两个身上的症状已经压制不住,尤其是葛云翼。虽然还有三天我们就能脱离这里,但三天的时间内可以有太多的变数,即使脱离,在那样的强暴风雨当中,是否能全身而退还是未知数。
所以,我才做下决定。当时船长承诺了我很多东西,说是会给我的家人,其实我并不需要,因为我本来就是孤家寡人。所以从客观来说,这样的损失的确是最小的。
我没有什么朋友,你们俩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朋友。我其实一直都很感谢你们能忍得了我的冷淡和乖兀。
是的,谢谢你们,让我找回一点久违的、拥有家人的感觉。所以我没法眼睁睁地让事态再继续发展下去。
我想,也许,上天给我的天赋异禀,就是为了能让我在这个时候有资格做出这个抉择。
我不擅长于离别,就止于此吧,祝愿你们从今往后都能够幸福安好。
也许,也许,有那么分毫的可能,我们还能后会有期。
此致。
司马
我捏着那两张纸,盯着那隽秀而有力的一勾一划,脑中混混沌沌,从头到尾看了很多遍,似乎才能理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最后我一直盯着那“后会有期”四个字,只觉得眼睛越来越酸涩,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看完了吧。”葛云翼走过来把那留书从我手里抽出来。他很小心地把它抚平,两张叠齐,折了起来,然后找了个信封放进去,转而再放到行李袋的隔层暗袋里收好。我从没看到他那么认真的做一件事情,小心翼翼如同朝圣,而眉梢眼角却又同时镌刻着深沉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