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时燔去世是在中秋那天夜里。
他生病有一段时间了,一直由冉梅和护工日夜照顾,开春以来,身体每况愈下,但入秋以后,他精神却突然好转了些许,能下床走路,胃口也赠了不少,偶尔还能问问元骁兄弟的事,冉梅大喜过望。
元骁是在中秋那天白天去看他爸爸的,那天恰逢是十月一号。
元骁知道以往父子关系不睦,为了避免见面的尴尬,他不太常去看他,直到冉梅邀请。
那天的氛围还算融洽,元时燔清瘦、衰老许多,他话不多,目光却有种岁月沉淀的稳练老道,他自己已经吃不了一桌子山珍海味,但看着他们吃,仿佛很高兴的样子。整顿饭他一直督促冉梅给元骁添菜加汤。期间父子俩还喝了一小杯。
冉梅确是一朵解语花,看准了老头的心思,代为问了元骁许多问题,身体、事业、婚姻,无一不疏。元时燔静悄悄听着,偶尔插几句。说到“婚姻”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抬起手指了指元骁,“你这小孩,就这臭脾气!才和晓途……”元时燔说话急了,突然咳起嗽来,冉梅跑过去一边抚着,一边规劝。
元时燔被扶到太师椅上, 侧着身看着他们吃饭,元骁座位正背着他,他低头在吃饭,他盯着儿子的后脑勺,饱满的后脑勺,乌密的头发,右上角有一个深深的漩,出生起就这样,和他如出一辙。他后颈一绺头发随着他动作起伏。元时燔又叹了一口气,脾气也像自己。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争强好胜要面子,表面多么凶悍骁勇,内心是块一碰就碎的豆腐膏。
前一阵元时燔病情不稳,住了段时间住院,元骁是到医院来看过他几次的。元时燔心想如果他没失忆,他是顶讨厌医院的。这也不怪他的,元时燔自己也有点怕医院。他亡妻在医院呆的时间太久了,活生生把一条鲜活饱满的生命熬到滴水不剩,干枯剩骨,而他们父子俩就是这场大自然谋杀的目击者。
妻子查出白血病时,他深受打击,日夜颠倒往医院跑,陪着、安慰着……强忍难受听妻子交代身后事。一年、两年……她日渐虚弱又起死回生地活着,他继续听她一次次更新补充身后事,再后来她讲不动话了,插着管只能用眼睛睁闭来迎接和送别他。他再去医院只能简单问护士:今天用了什么药?她情况如何?然后他就在床边坐着,打开笔记本,干干地坐着办公。她病危的时候他出差了。她已经被下达好几次病危通知了,他以为这次她也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元骁那时正在学农,被校方临时接回来,独自面对母亲过世的噩耗。那孩子后来恨他,他无从辩驳,是他把儿子挡在了死亡线上。他不可否认在医院是冉梅的安抚陪他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他那时候真害怕儿子的那双眼睛,好像把他的懦弱和恐惧看得一清二楚,把他的虚荣和自私都看破了。他把他送去了纪铭学校住宿,逃开了那双眼睛。
元骁结婚前,曾带唐晓途来看他。
晓途恭恭敬敬拎着礼品,他吊儿郎当站在一旁,他知道他是来气他的,他说像他这样一辈子也找不到个好老婆,他就卯足劲追回来个知书达理、美丽贤淑的女孩。
他看着儿子越装越难受,可他永远不听劝。
那天夜里,两个儿子走了以后,元时燔坐在阳台赏月,他让冉梅把相册拿出来给他看。冉梅去收拾厨具回来,见他还坐在那里看照片,夜色渐浓,冉梅想过去喊他回房的时候,发现相册落了一地,他依在太岁椅上,已经浑身冰冷了。
元时燔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两边花圈一直排到外面。冉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晓途一路搀着她。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元骁作为长子,读了悼词,他一身暗黑,面有病容。元时燔的旧时和老部下都过来安慰,元骁一一礼貌接应。最后时刻,兄弟俩看着父亲慢慢离开,元芃满面流泪哽咽,元骁站在他身侧,轻轻抚着他的头,压得很低,像在维护一个儿子的伤心,也在保护一个男人的尊严。
追悼会结束后,舒薇过来抱元骁,然后擦着眼泪说:“表姨夫一直不让我跟你说,其实以前在mei国,每年春节都是他出资,安排让我们去洛杉矶找你的。他担心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过年孤独。表姨夫也都会去,每年都去的,但他怕你看到他不开心就没露面。”他木讷听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仿佛有东西瘀积在眼眶,堵住了泪腺。
晓途送冉梅母子回家,让林霈珩安排司机送元骁回去休息。林霈珩看了一眼元骁,他神情呆滞站着抽烟,对晓途说:“还是你陪他回去吧!”
晓途没有推却,跟着元骁一部车。司机上高架的时候,他问晓途:“你回学校么?顺路我先送你。”
她诧异:“你不回家?”
他疲惫摇摇头,“公司下午还有会。”晓途没有再劝说,或许现在回去他也睡不着的,干脆忙一点倒也好。她下车后,嘱咐了司机几句就走了。
之后两个月,元骁杳无音信。晓途在学校看到元芃,肉眼可见的萧瑟低沉。丧父之痛一定让他备受打击,晓途找他谈心,他说虽然难过,但是有心理准备了。爸爸前两次手术都不好,医生已经和家里人交代过的。晓途叹了口气,心想元骁未必知道。他自己刚遭遇一场大劫,不到一年,又遇重创。
冬至那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晓途踩着泥泞,心情潮湿去上班。几个有点年纪的老教师倒是很欢喜,毕竟“邋遢冬至,清爽年”,晓途妈妈也很信奉这个民间奇幻的气象学。用一个阴冷邋遢冬至换一个阳光明媚的大年初一还是值得的!
以前每逢冬至,唐妈妈就千叮万嘱让晓途天黑前回家。这一天再勤劳的主妇也不洗衣服,不晾衣服。
学校图书馆放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接上电,小灯珠一闪一闪,更华丽耀眼。
临近假期,晓途的工作量也堆积如山,多日案牍劳形,熬油费火,晚上她突然接到元骁的电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问晓途在干吗?最近怎么样?她一一回复了,回问他的情况,他说挺好的,便没了下文。像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隔了会儿就挂了。
忙到八点多,裹着羽绒服出校门的时候,望见对面楼的办公室还灯火通明。她站定了半日,转身又回学校,让纪铭的厨师打了两份饭。然后悄悄送到他们公司楼下,给他发了条微信。
晓途回到家以后,收到了元骁的回复的“谢谢”。
过了冬至,寒假就不远了,晓途忙得前脚踢后脚。庚子年,1月中旬就农历春节了。小年夜,她在学校加班写小结,接到林霈珩电话的时候她是有点吃惊的,听到一向冷静淡定的林特助焦虑的声音更让她吃惊。林霈珩说从昨晚开始就联系不上元骁,今天也没来上班,给他打电话也不接。晓途问他有没有去家里找过他?林霈珩说他正准备去,但没有钥匙。晓途马上了然,对他说:“那我去看看!”
唐晓途急火流星赶到元骁公寓,打开fang门,里面黑静一片,所有的窗帘都拉下,毫无声息。她的心略沉了一下,提着嗓子喊了两声:“元骁!元骁你在家吗?”声音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没有回应。
恐惧逐渐蔓延到她心尖。她走进屋子,客厅的桌上堆着几罐泡面和外卖盒,啤酒罐头横七竖八的躺着。
卧室的门关着,她敲了几声,听到里面有很轻微的呼吸声,立马打开进去。元骁果然在,他躺在**,晓途走近才发现他鼻上冒着细密的汗,双颊通红。晓途喊了他两声,他迷迷糊糊说着听不懂的胡话。晓途觉得不对劲,一摸他额头吓一跳,烧得很厉害。她摇着他:“元骁,你病历卡在哪里?”元骁挣扎着睁开眼,像溺水的人抓到木筏一般抓住她的手,他的掌心也滚烫,他说:“晓途,你怎么来了?我有话跟你说!”
“去了医院再说!”
“不,我现在就要说!” 他好像喝了不少酒,加上情绪激动,力道大得惊人。她没办法,只好哄他:“好的,你说,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