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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纱线

  

  染纱线

  从水药师神社境内的泉眼冒出来的清水,穿过夯土墙,流进院子,仿佛一条白练抛向空中弯曲复杂的曲线一样,小溪从院中的水榭下逶迤穿过,其末流从东配殿的前庭再经过一片小树丛,绕着竹子的根潺湲流淌,最后流向院外。

  这里昔日或许曾是一处别墅,自然景致无可挑剔,然而正殿和水榭等建筑都已破旧老朽,在京城郊外也不多见。不过,兴许是主人的品位雅逸,虽然古旧,倒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其自然情趣,并且拾掇得干干净净,颇显得清雅。

  ——喔,那边有人。

  清盛的视线向水榭投去,不见平礼出来,却看见两个姑娘——像是姊妹俩——挽着衣裳,捋起袖子,露出白皙的腿,在小溪边浣洗着什么。

  ——是这户人家的小姐吧,嗯,看着像。

  清盛忽然觉得今天这件差事令他很愉快。

  假如两人是姊妹,那么刚才的少年一定介于她们中间——姐姐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年纪,而妹妹则挽着髫髻,显然还是个女童。

  ——噢,她们是在染纱线呢,瞧旁边就有染桶,从栏杆一直到红叶满枝的树上晾晒着洗染好的五色纱线。嗯,让我上去跟她们打个招呼吧,不过要是惊吓到她们可不好。

  没等他出声,年幼的妹妹已经发现了他,她对姐姐咬耳朵说着什么话。这么想着,两人突然急急地站起身,朝配殿方向一溜小跑走得没影儿了,只剩下几只水禽兀自凫泛在绿波上。

  清盛并不生气,他利用这个间隙在小溪边洗了洗手,将歪斜的帽子正了正。

  “啊哟,是平太公子来啦,有何贵干呀?快请进屋,请进,请进!”

  从穿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藤原时信,清盛在家里也曾见过作为访客的时信大人数次。他立刻殷勤地向时信致礼。

  时信将清盛引至一间客屋,里面陈设装饰十分简单,但却非常整洁。

  清盛被请坐于圆蒲团上,他拿出父亲的信交给时信大人。

  “哦……劳烦公子你了。公子是第一次来寒舍吧?”时信大人并不急于阅信,而是热情地同清盛寒暄起来,似乎对信中所写内容早就已经知晓似的。

  清盛应答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好像参加寮试一样拘谨和诚惶诚恐,他心想,这或许是时信大人是位学者的缘故吧。事实上,时信此时的心理更加复杂一些。两个女儿中年幼的妹妹不必说了,年纪稍长的姐姐是他一块心病,在她眼睛里,父亲懒散不修边幅,又清高自傲,因而巴望着早点离开这个家,不知不觉她心里已经春情萌动。

  清盛不明白,为什么对自己这个送信的如此殷勤招待,又是敬酒又是上菜的,看着桌上丰盛的佳肴,他有种预感,这里面似乎不那么单纯。

  他虽性情粗莽,平日有些吊儿郎当,但另一方面却有着一根纤细的神经,仿佛竖琴的弦,哪怕微风拂动即铮铮作响一般,对于父亲近来的心思以及此刻时信大人的烦恼,他不可能一点儿也觉察不出。

  ——哦……

  清盛显出一副似明白又不明白的样子,这倒不是出于狡黠,而是他不拘小节的天性使然。他只是在圆蒲团上重新坐端正,挺直身体,不卑不亢地饮酒,将自己的人品充分展现出来,同时暗暗拿定主意,要伺机好好看一看对方到底是不是个美女。

  这时候姐姐刚好进来,可是好像故意吊人胃口似的马上又离去了。隔了一会儿,她安静地侍立在父亲身旁,清盛这才得以偷偷观察了几眼。虽称不上美人,却是风韵动人,上窄下宽的脸蛋,肌肤雪白,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她的鼻子不像她父亲那样过于尖挺。

  不管怎样,毫无疑问对时信来说她就是个秘藏的佳人。

  “想必先前在水榭那里已经见过了吧?这是大女儿,名叫时子。哦,小女儿嘛,叫滋子,滋子实在太年幼,叫她过来她也不会来的,算了还是不叫了吧。”时信给两人作了介绍。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清盛觉得时信大人的一双醉眼里,对自己似乎流露出老父般的眼神。

  借着醉意,这位父亲向清盛讲述起自己——两个女儿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一个大男人拉扯孩子的艰辛劳苦你家忠盛大人应该也有体会吧。由于自己不肯与世间妥协的性格,两个女儿基本上没有享受到同龄人所拥有的快乐……

  时信说着说着,眼睛不时下意识地朝时子那边瞥去。

  “十九啦,马上就快要二十了,可还是在客人面前羞怯得什么话也说不出。”

  ——十九?

  清盛心里“咯噔”一下。依照当时的世间常识,十九岁仍待字未嫁确实是相当迟的了。当然,正像时信所说,责任全在老父身上,并不是女儿容貌品行

  之故。

  ——哦不,我家老父忠盛大人至少也得负上一半的责任吧。

  清盛不禁想到最近赋闲蜗居在家的父亲。时信大人所谓的责任,其实还是祸起那个老问题,即忠盛登殿之事。

  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然而,在朝廷和上皇院诸公卿“早晚有一天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排他主义黑名单中,平忠盛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忘记过。就以眼前这次抓捕远藤盛远的事来说,只不过是借着一个新的火种,将积蓄已久的宿怨旧恨一并倾倒出来而已。

  直到最近父亲才告诉清盛,登殿问题背后还牵涉到时信大人。从时信的角度来看,这殃祸甚至连累了两个女儿时子和滋子,换个说法,也算是一种因果吧。回首自己的成长过程,清盛对此深有体会。

  ——真是荒唐,简直是岂有此理!父亲忠盛的仕途甚或后半生难道就要毁于这么件破鸟事?登殿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嘛?真正的祸根子又是什么?他心里一直藏着这样的疑问。

  此事虽说是陈年旧事,但并未结束,因为它分明依旧在影响着今日的平家一族。

  话说三十三间堂的营建,乃是鸟羽上皇的夙愿。殿内供奉着一千零一尊佛像,其建成自然是京城一大盛事,天承元年三月十三日落成之日整个京城为之沸腾。

  因为这件功绩,平忠盛不仅封地有所增加,而且被特许享有了登殿资格。

  “上皇未免也太偏心了吧?竟然恩允一个粗鄙的地下人登殿,真乃前所未闻的破格呀!独独让他一个浑身土气的武夫登云上之座,与我等平起平坐,不要说前无古例,就是将来也定无来者啊!等着瞧吧。即将到来的丰明会便是绝好的机会,且看我等杀了平忠盛那个斜眼!”

  公卿们纷嚣腾辨,发泄着心中的不满,甚至谋划起刺杀的勾当。

  武士本是贵族公卿们为了保住自己一族一门朋党集团的地位及荣光而豢养的爪牙,可是当爪牙一朝得宠,直接与上皇接近时,他们立即心生猜忌,以为从此会威胁到藤原一门,这真是极其阴暗的心理。

  然而,就在十一月二十三日丰明会即将到来之前,有人偷偷给忠盛递了一个纸条,告知他院内一小撮人的阴谋:“丰明之夜乃仇忌之夜,祈殿上察及是祷,切勿疏忽大意。”

  “我也料到一定会那样。既然如此,忠盛只管尽我忠勇之职,不去掺和公卿们的事情才是武人本分。然而我如今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武人的名誉,我不会让武人蒙受耻辱的!”

  他似乎心有所期,笑得不以为然。

  丰明会当晚,忠盛在束带下面佩一把带鞘的长刀,一点儿也不避人耳目,大摇大摆地上殿来了。

  “嗨,来了来了!”

  “瞧他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真是无耻之极!”

  “自以为是的样子真讨厌……”

  “一看就是个土里土气的地下人!”

  “他还不晓得自己就像风前的残烛一样,没多少时辰了!”

  ……

  公卿们窃窃议论着,忠盛却只当是耳旁风,他用眼角斜视着他们,故意挑衅似的亮出腰间的长刀,举起刀贴近自己的鬓边。

  深殿幽暗的灯烛下,那长刀就像寒冰一样射着冷光,众人立时瞪大了眼睛,个个凝视不语。

  恰好这时,一名大臣从廊下经过,猛然间发现在庭院的暗处蹲着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影。

  “衣服之下藏着刀具,蹲着藏在空柱子旁的布衣蠢货,你们是什么人?!”闻讯赶来的六品侍卫大声呵斥道。

  庭院里的人影这样答道:“我二人是平忠盛大人家的仆人,木工助家贞和平六家长。外面到处在传今夜我家主人忠盛大人恐有不测之祸,所以我二人守候在此,随时准备以自己的性命保护我家主人。即便赶我们离开,我们也不会移动半步!”

  殿上的公卿们闻说此事,惊愕得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殿上酒宴方酣,众人起舞弄影,遣兴悦性。之后,忠盛也在上皇御前献舞一曲。

  公卿们敲起小鼓,伴上笛声,边舞边唱:“草木绽放浪花津,伊势滨荻入江芦。伊势瓶子不堪用,歪脖斜眼充酒瓿。”愤愤地表达了他们对忠盛的嘲讽和妒忌,以致根本不加掩饰。

  似这类用刻毒的即兴诗歌来攻击对手,是堂上贵族公卿们擅长的本领,自古至今,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村上帝的时候,有位朝臣名叫中将兼家,因为娶有三个妻子,被公卿们送了个“三女锥中将”的外号。某日,三个妻子恰巧相遇在同一个地方,出于女人的嫉妒,竟当街吵起来,最后互相揪住头发,扯碎衣裳,扭打成一团,惹来众多看热闹的围观者。可怜的中将惨叫一声道:“天哪,这可怎么办!”只得脚底抹油开溜。

  后来在五节会的酒宴上,在座的公卿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件事情,他们敲鼓奏笛唱道:“三个女人一台戏,三角锥子起勃谿。捣擂扑抶扯窟窿,无人拔锥真滑稽。”堂上一片狂笑喧哗,因为是当着陛下的面这样戏谑,中将兼家不好发火,只得忍气吞声,后来垂头丧气地退席了。

  这类笑谈实在太多了。“瓶子”与“平氏”发音相近,又据说伊势的酒瓮造型奇特,斜颈歪口,所以前面这首打油诗明显是讥讽平忠盛的。但就忠盛来说,口头上的讥讽嘲笑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可是第二天,院内的大臣公卿们却联合起来向上皇劾奏道:“不知礼节的野人,竟然佩带刀剑登殿,并且指使甲胄之士埋伏于庭院中,太不合法度了,简直是岂有此理!恳请上皇严加处罚,以正典刑。”

  上皇也吃了一惊,立即唤来忠盛诘问道:“公卿们所言之事如何解释?”忠盛拜伏在地,拔出前一晚所佩之刀呈给上皇过目。上皇一看,原来只是一柄贴着银箔的竹制刀。

  至于家臣所为乃是武士从人的习惯而已,也是武人忠勇之心的体现,值得赞赏,再说即便说有什么不妥也非忠盛的过失。——忠盛平静地辩解道,这番话让上皇十分认同。

  上皇让公卿们失望了,他非但没有处分忠盛,还对他大加嘉许,夸赞他是个有勇有谋、虑事周到的武士。

  然而公卿们仍不罢休。上皇对忠盛的信任越是笃固,他们就越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危惧,并且这种危惧越来越厉害。

  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得知了事前向忠盛透露丰明会之夜密计的人是权大夫藤原时信,于是决定连时信也不放过。

  对时信的倾轧迫害从此开始了,当然他并非此时才交上霉运的,世间的奇才往往天生就伴有某些性格欠缺,时信便是这样的人,可怜这棵老树从此以后愈加困顿,陷入了四面是敌、八方无援的境地。

  忠盛对其友谊一直铭记在心,对他的人品极为赞赏,时常对儿子们提起:“……不可以忘记的人呀!”

  “哟,危险!瞧,前面又是水坑……”

  时忠手里举着松明火把,往清盛的脚下照过来。二人沿着长满竹丛的道路向前走着,一路上时忠不停地提醒清盛注意脚下。

  清盛醉了,真的醉了。

  “不要紧的,不用送!”清盛执意谢辞,可是时信大人放心不下,再说更主要的是身为姐姐的时子坚持要送。

  “弟弟!时忠!你送客人到西七条的大路那儿去吧!”

  清盛仍固辞不肯,时子则一个劲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她的表情好像探出深窗凝露敛艳的花儿一样,别有风情。不光如此,清盛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满含娇羞,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她已经十九了。

  说不清为什么,清盛对年龄特别在意,在自己面前她总好像有种姐姐般的感觉,兴许是自己脑子里残留着琉璃子的印象的缘故?不管怎样,明天早晨向父亲复命时该怎么说,清盛却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时子的姿色和性格即使只有八分,清盛也给了她十分的满分。之所以令他留下如此愉快的记忆,是因为她们姐妹中间那个男孩时忠,也就是先前斗鸡的小伢崽。

  “喂,狮子丸!”清盛故意这么叫他。

  一边举着松明照路,一边觉得好玩似的将松明晃来晃去的小伢崽,听到清盛含混不清的醉腔立即回应道:“做什么,平礼?”

  “噢,我可是个布衣哟!跟平礼不一样哦,你仔细看清楚我的便服!”

  “布衣大不了也就是比平礼多点皮毛而已。做什么,布衣大哥?”

  “你真是个滑头,是不是总在街上跟人斗鸡啊?”

  “大哥你不也赌了吗?你跟我同罪不是吗?喂,你跟我家老爹谈了些什么呀?”

  “呵呵,想不到这儿还有个我的幼苗啊。嗯,你真的很有意思。”

  “什么幼苗?”

  “青蛙的幼苗。”

  “那不是圆汤勺吗?我抱起狮子丸把你汤勺里的汤全都喝干了!”

  “好好好,算我错了,算我错了。来,把你的手伸出来,这儿就是西七条的大路了,我们握握手吧,作为你我此生永结友谊的信誓!”

  从北山一带裹挟着冬天寒气呼啸而至的冷风,毫无同情心地摧切着树枝,扑向白天所见到的老旧破败的人家。清盛被风吹得左摇右摆的,渐渐向远处而去。在他身后的路口,那簇明亮的火焰一直在黑暗中闪着。

  有谁能想到,日后六波罗平氏一门中,论智谋甚至不在入道清盛之下、世人皆畏惧不已的“缙绅之侠”大纳言平时忠,当初原是良家人家的一个不良少年——也就是此日的“圆汤勺”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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