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川浊水记
加茂川浊水记
“敌人来夜袭了!”
“天皇方面的人马已经越过河向这边逼近了!”
一瞬间,杂乱的叫嚣声四起,是在这一夜的四更天、将近十二日寅时(黎明四点)时分。
登时,殿上一片慌乱,止也止不住。
在沸天震地、屋动山摇般的巨响中还夹杂着匆匆的脚步声。敌军的夜袭立即让人联想到火攻。赖长从新院所住的大楼宇中退出来,在寝殿与内殿相接处支起一座帷幕,以此作为自己的居所。
“为义在哪儿?忠正在哪儿?”
随即他又跑到寝殿外的栏杆处,大声招呼着各将领的名字,并急速地向他们发出指令,或是吩咐他们应该注意哪些事情。蓦地,他忽然命令左右:“快去叫为朝来!就是筑紫的那个八郎!”
为朝一路跑着来到赖长面前,跪拜在地:“大人有何吩咐?”
赖长脸色有点儿尴尬,不过眼下情势急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大大地赞赏了一番为朝,并告诉他,自己准备向上皇奏请授予为朝六品的藏人官职。
为朝一听,腾地站起身来道:“这是什么话?为朝先前所建议的不就是这个嘛?就是夜袭呀!”他一面在地上跺脚,一面语气骂骂咧咧地望着四周道:“敌人已经快要杀到眼前了,还在跟我说升官什么的,到底应该说不合时宜呢,还是说混账呢,真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为朝对藏人不藏人的小恩小惠一点儿也没兴趣,还是向来的‘镇西八郎’听着最舒服!”
说罢,他头也不回,朝阵中疾驰而去。
官军——朝廷方面的先锋梯队是下野守源义朝率领的人马,约有一千余骑,正从河对岸向河这边的二条开始渡河,而此时比睿山至东山一线的群峰山巅,清晨的太阳刚好升起来。
敌人位于正东方,而自己顶着太阳光进军对己方非常不利,于是义朝临时挥兵南下绕至三条,从那里渡河,向河东岸攻过来。
毫无疑问,当时的加茂川河宽要比现今的宽上一倍还有余。此外,白河和瓜生川的河水也奔放地在田野和山林间穿过,加茂川的主流岔分成数股又汇合为一股,汇合之后又再度分流,河床及河中小洲上也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和杂草,至少在那时尚保留着古代神河的风貌。
顺便一提,如果要想在现今的京都地图上找寻保元古战场,京都大学医学部所属医院以南至春日大街为界、丸太町最东头一直到平安神宫一带应该就是白河离宫南殿与北殿的遗迹所在,而自夷川桥至三条大桥之间便是两军最初交战的地点——基本不会差太多。
话说回来。上皇方面的兵士们躲在夯土墙后面,弓弩排成一列,就等候着进攻方的兵马冲上来。可是进到箭矢的有效距离,官军便只闻
吆喝声,却不再冒冒失失地往前进。
“不要随便放箭!冲出去,乘势将敌人击溃!”
为义命令兵士打开南、西两处宫门,自己便准备纵马跃起,八郎为朝在一旁叫道:“先锋合该是我!”说着就要抢在父亲前面向外冲去。
四子赖贤也叫起来:“八郎,你可是抢了我的风头了!先锋还是让我来吧!”瞧他的架势,好像要跟谁干架似的。
为朝一听,立即拱手相让:“真是麻烦!你们谁愿意抢先锋谁就去吧,我到我自己守卫的战场去!”说罢,策马向西面河滩方向驰去。
却说赖贤所骑之马转瞬之间便驰出去一大截,渐渐远离了己方人马,逼近敌方阵前。只听他一声大喝,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前面来的是源氏还是平家?快报上名来!站在你面前跟你喊话的是六条为义四子、左卫门尉源赖贤!”他先把自己的名字报了出来。
白河之水在这儿岔分成几股细流。细流对面一员敌将立于马上,应声回道:“某乃下野守义朝大人的随从,相模国出身、刑部丞须藤俊通之子泷口俊纲,奉命为平叛先锋!”
不等他说完,赖贤便呵斥道:“什么?不过是个家臣呀!我射你毫无意义,要射就射你家大将下野守!”
随着嗖嗖的箭哨声,赖贤张弓先放出一箭,紧接着迅速地再施一箭,两支箭奔着义朝的方向疾飞而去,不偏不倚射倒了义朝身旁的两名随从。
赖贤得意地拨转马头,朝己方阵中驱驰,就在此时,俊纲从他身后射出的箭赶到,正好插在了兜鍪后侧的护头与护颈连接处。赖贤毫不理会,回到阵中,赢得了一片欢呼。
“这个四郎,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
义朝眼见两名随从被飞矢射倒,登时勃然大怒:“这几个被父亲唆使着加入新院阵营的弟弟,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点厉害!”
他一拍马准备去追赖贤,旁边的镰田次郎正清一把勒住马嚼子,劝阻道:“大人且慢!现在不是主将亲自出马的时机,待百骑、千骑将敌人围住,乱成一团,在战场胜败的关键时刻再出阵也不迟呀,现在何必着急呢!”
随即命令麾下人马逼上前去,对对方形成包围之势。
再说安艺守清盛率领八百余骑兵马沿着二条河的河滩行进,来到上游处,距离下游方向的白河北殿已经越来越近。
在此处摆下阵势拒敌的正是镇西八郎源为朝的一彪人马。
夜色还未彻底褪尽,河滩边雾气尚浓,两军既不能弯弓互射,又无法展开近身肉搏战。随着两军渐行渐近,雾色稍稍散去,互相间开始清楚地看见敌方的阵势,此时两军开始隔空互相发出阵阵呐喊,仿佛是生命在鼓动,又或者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恐惧的呼叫。
“呀——嚯!”
这边的兵士高声呐喊着,那边的兵士也高声回应,“呀——嚯!”双方的呐喊声渐渐接近,双方的队伍也渐渐迫近,而呐喊声则渐次变成了“嗷——嗷——”的短促亢奋的咆哮,就好像原始密林中发出的那种异样的吠叫声。
两军尚未交阵、还没有刀光剑影迸发出来,却已经听得见血腥的咆哮。倘若有人冷静地听到这种骇人的咆哮,一定会禁不住掩起耳朵,下意识地哭泣吧。
因为,敌人阵中也有“自己”。起初是满怀憎恨,但渐渐地却发觉憎恨不起来了,因为对方阵中是自己的分身——同一个父亲、同族的母亲、拥有同一个家、从呱呱坠地起便共同拥有同一个太阳同一轮月亮、血脉相通的亲人,只是此刻却分列于两阵而已,有拥戴朝廷一方的,也有站在新院一方的,可以称作敌人,同时又是亲人。
描述保元之乱实在是件令人踌躇的事情。从那个时代起一直到九百多年后的今日,它总让人不由自主地神伤。笔者非但无法精彩地描绘出那场战争,反而情不自禁地扼腕叹息。
战争是幼稚的。有人将战争当作游戏,甚至试图将其艺术化,然而撇开战争的规模和形式不论,战争的内容——它给人民带来痛苦——却是古今并无差异,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今日的战争只不过是在往昔战争的基础上越来越扩大,越来越深刻,越来越依赖科学的发展而有所进步,从而演化成今日的战争形态,它虽然不是人类发展的全部,但至少是人类发展一个不可分割的侧面。
从这个意义上讲,古代的战争充满了稚气,甚至不像是人类之间的战争。尽管如此,战争仍然在武器、服饰等方面倾注了艺术追求,阵前看重的是人的廉耻,一心要体现出某种精神性的东西,以求不同于动物的争斗。
但即使从这个角度来审视这场将无数的人分成敌我两个阵营混战一气的保元之乱,仍然使人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慨叹:这场战争恰恰违背了人的本性,是不折不扣的残酷、令人伤感、充满血腥的战争,以致我都不忍去描述它。
看看以下几位主要人物互为敌我,互相苛峭、互相征伐、互相杀戮,想必读者也会像笔者一样蒙上眼睛,为我民族历史上曾经的一页而嗟叹:
此外,还有各人的妻子、母亲、姊妹的良人等,算起来简直数量庞大,如此读者可以简单地想象一下,这难道不是自己与自己在作战吗?况且上述还是仅仅列举事件的主脑或主将,如果算上主从关系,不管情愿不情愿,身不由己被卷入对立之中的兵士们,更是无法计数。他们彼此原本没有仇隙,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仇恨对方,假使不这样,自己就会被讨灭。这些连姓名也不被人所知悉的武士、杂兵,他们的境遇才真正是悲凄无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