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甲插曲
披甲插曲
位于东山群峰之一的大文字山山麓向加茂川延展的空阔地带,便是白河离宫,是白河天皇时期营造的。
因为许久无人常住,加上这儿紧挨着法胜寺、尊胜寺等六大寺院辖有的幽邃寺领,这片空阔的闲地久而久之回复野生状态,几乎变成了一片荒地,平时若是站在方圆凌跨数个町的离宫夯土围墙外,除了怪鸟鸣叫和扑翅展腾、远处林泉的淙淙流淌声,听不到其他动静。
可就在几天前,这里的北殿——位于南殿西北方向的一郭——忽然被一伙自称是新院势力的人马占据了,幽静的离宫登时喧闹起来,人声鼓噪,旗帜飘扬,不仅四门,连树林枝头都插满了红的白的旗帜。
也不知道奉了谁的指令,也不知道经过谁的许可,反正后面的人马看到铺天盖地的旗帜便不由分说地蜂拥而至。再看各路人马,非但服饰和装备不统一,连讲的语言也大相径庭,既有关东方言,也有美浓尾张一带的方言,更夹杂着山阴方言,甚至连讲木曾方言的也不少。
不过各人所说的意思倒是基本上差不多:
“这些年来,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混战从未败过,不过还从来没有机会在京城内试一试身手。”
“实在是千载难遇呀!”
“没错,在这样难得的历史风云中我等怎能不留下一笔哪!”
这些相互伐善夸嘴大吹法螺的兵士,就是些企图浑水摸鱼捞取个人名利的投机分子。
世上竟有这么多人期盼天下大乱。
这些狂徒有的是响应赖长的邀召前来,当然还有些是不邀自来,但无一例外,都是试图借赖长的大野心一逞个人的小野心才麇集在一起。
崇德原本躲在加茂的斋宫里,等赖长从宇治脱身走小路返京,便带着一众近臣公卿迁往白河北殿,并将自己的御居所定在了北殿内最高大巍峨的一座殿室。
赖长招来右马助平忠正,吩咐道:“新院已经亲自驾临阵中,可是各路人马好像太混乱了。你得分别部署、宣布军纪,先把兵士的秩序整顿好!”自这天起,白河离宫总算较前几日清静了些,这已经是十日午后了。
第二天,十一日深夜,源为义带领六个儿子并率两百余名家臣兵丁赶到。
“为义大人来了!”
听到众将士的喧嚷声,崇德紧锁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赖长心里也别提多得意了。
为义跪地拜谒新院,六个儿子紧随身后。或许是心理作用,为义的脸上难掩衰相,竟然毫无生气。然而崇德还是满心喜悦,当即将美浓青柳庄和近江伊庭庄两处庄园赏赐给为义。
飞马赶来的兵士、快马加鞭驰出的兵士、侦察打探消息的
兵士,始终络绎不绝。到十一日这天,已然进入了交战状态。
“昨夜宇野七郎一族从大和奥郡经宇治路赶往这里的途中,被清盛的次子基盛率兵阻住,七郎及手下共十七人被生擒!”
听闻这个消息,个个都感觉到兵火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无论殿上的公卿还是地下的武士们,这天的脸色全都陡然一变。赖长那张长长的马脸上更是表情僵硬,心里放不下到达的兵马人数。
除了宇野七郎,原本约好前来的武士还有不少没有赶到。不过尽管如此,赖长依旧坚信,奈良和吉野的武装僧团共计两三千人很快就将入京,到那时与手头的兵马形成呼应,朝廷方面的人马立刻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这个事先设想好的计划他始终没有改变。
十一日入夜,忽然传来阵阵惊呼:
“啊!火光!是三条那一带!”
惊慌与不安中,赖长走出殿室,站在檐廊上朝夜空眺望。
从加茂川对岸的街市那儿,先是腾起一股股微弱的火光,后来变成了一片熊熊的火焰,半爿夜空仿佛成了一幅焰火镂刻的泥金画。
——如果说是武装僧团从背后进攻似乎早了点吧?
前去打探消息的快马从各个宫门驰返,几方面的消息综合起来得出结论:是位于三条柳水的崇德上皇御所忽然遭到朝廷方面一队人马的突袭,御所内埋伏的新院方面的人马被团团围住了。
“立刻派援兵前往,将柳水御所的人马解救出来!”
赖长走下檐廊,高声命令道。然而源为义和右马助平忠正都在一旁竭力劝说,对岸是敌方阵地,深入敌阵实在不是高明之举。
架不住二位主将的反对,赖长只得作罢。
然而,为义和忠正二人对赖长不懂装懂的门外汉军事部署的戒备却未放松。二人猜测,这个擅长诡计的赖长除了柳水御所,可能在街市的其他地方也埋伏了人马,预备在奈良和吉野的僧兵入京时从内起事,在大内周围制造混乱,干扰注意力,以收到里应外合的奇效。
赖长平时就被人称为“狰猛的恶左府”,自铁了心准备起事以来,他更是显出其精明狡黠的特性,从宇治脱身进京也是指使别人乘坐牛车大摇大摆从正道闯关入京,自己则乘坐轿子从小路偷偷溜进城。这种奇策非常符合赖长擅长计谋的性格。
进入白河离宫北殿时,还发生了这样一段插曲。
他弄来许多制作精美的铠甲,想让崇德上皇穿上,自己也在白色狩衣外面披了一领粉红缀的铠甲,然后对身旁的公卿、殿上人们吩咐道:
“诸位也丢弃掉长袖官服,披上铠甲,武装起来!”
众人根本不懂得如何披挂铠
甲,加上时值七月酷暑,穿上铠甲后简直就无法动弹,因此个个脸上显出困惑的神情。赖长恰是最好的例子,只见他早已满头满脸全是汗,脸憋得通红,铠甲穿在身上总觉得委琐别扭,完全没有武士那副利落精悍的劲头。
在场的文官大概有近江中将源成雅、左京大夫教长、四品少纳言藤原成隆、前山城国司源赖资、前美浓国司源泰成、备后守藤原俊通、皇后宫权大夫源师光、右马权头藤原实清、式部大辅藤原盛宪、藏人大夫藤原经宪、皇后宫亮藤原宪亲、能登守藤原家长、信浓守藤原行通、左卫门佐宗康、勘解由次官助宪、桃园藏人源赖纲、下野判官代平正弘及其子左卫门大夫家弘、右卫门大夫赖弘、大炊助度弘、右兵卫尉时弘、文章生安弘、中宫侍长光弘等一班人,可谓辰宿焕焉,群星璀璨——当然还有其他人,个个依序而列。
赖长的命令,人们不敢违抗。
这时,站在最末尾的文章生安弘忽然远远地看着赖长发问道:“呃,我等自然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左府大人硬要上皇陛下也披铠甲,是不是有点儿不妥啊?”
现场气氛一下子凝住了,崇德的脸色唰地一变,赖长更不用说了。
所谓文章生,那可是劝学院的特等生,既从朝廷领受学费,又受到氏族长老的特别庇护,每年仅有极少数的青年才俊方能通过秀才考试被授予这样的称号。不用说,文章生即是出类拔萃的公卿书生的同义词。
——年纪轻轻的黄毛小儿,竟敢在这种场合发什么议论?!
赖长心中怒气陡生,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
可是安弘站在末座,似乎没有看到赖长的目光,依旧镇定地继续说道:“据末学所知,远古及神武东征的事情暂且不论,自天皇以德政一统大和以来,还从未听说有天皇披挂甲胄的先例。以武勇霸力君临帝座那是异朝帝王的所为,我九重皇尊历来以仁爱之心感化臣民,甲胄玉体之形象不要说没有史实先例,就是图画中也是没有的啊!”
听了这名年轻书生的话,众人纷纷点头:“是啊!”“说得没错。”
中将源成雅和皇后宫权大夫源师光也感觉有了底气,壮起胆子表示赞同安弘之议。
结果,崇德终究没有披挂甲胄,而是在绢衫之外套上了正式的礼服。赖长自己也因为穿着太痛苦,不得不脱掉全副铠甲,只在身上套了具护胸铠甲。其余公卿也都只穿戴护胸铠甲,只能算是半武装,这也不是为了上阵作战,只为防备流矢而已。
一众公卿之中唯独一人例外,就是左京大夫教长,前面提到,他说服为义父子加入到上皇阵营之后,便寻机溜出京城出家为僧了,所以他连护胸铠甲也没有穿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