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蔷薇
野蔷薇
十月,后白河天皇践祚,隆重地举行了登基仪式。
“啊,四宫……”所有人的预计全部落了空。
鸟羽法皇的第四皇子雅仁亲王即位,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出乎意料的。
一直到这天为止,所有人都认为“这下该轮到小六条宫了”,可是现在小六条宫的名字不知怎么被删抹掉了。
日本第七十七代天皇,一旦由一人决定了,就不容别人口中再出现其他名字,不过心存疑问却是别人的自由。
——这是为什么?
理所当然地,人们想知道这背后的宫廷秘斗。待最后得知此事定夺的过程中,美福门院的提议起了很大作用,于是众人恍然:
——哦,原来如此!
脸上的表情,有的似乎心领神会,有的则仍不得要领。
等到太极殿上盛仪开始,众人不管心里如何想,都异口同声共呼万岁,齐诵皇祚绵延。
仪式台两侧,右边是立花橘,左边是樱花,不知有没有人对此表现出一丝忧虞——那是人造的假花呀。反正群臣都衣冠楚楚,口呼万岁,同时为自己能够参列这样盛大的仪式而沾沾自喜。
美福门院的所作所为太有恃无恐了,法皇太爱捉弄人了,心理也太促狭了。
“为什么将重仁丢在一边,非要立雅仁为新帝?”崇德院这几日闷闷不乐,夜晚也睡不着。
当今的主上后白河天皇,其实是崇德上皇的亲弟弟,两人的生母都是已经死去的待贤门院,后白河天皇比崇德小八岁。父亲鸟羽法皇之后美福门院集专宠于己身,她与法皇所生的近卫还在帝位的时候,崇德和雅仁这对兄弟同天底下所有的继子一样,不受待见,默默地挨着凄苦的日子,事实上,世人很少知道他还有这个弟弟,就像根本不存在似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弟弟?!
崇德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心中火冒三丈,怎么也无法平息。
朕的儿重仁,也是前天皇的皇太子呀——为什么就合该如此被人无视?将天经地义的君主即位顺位丢之一边不顾,非要推弟弟雅仁即位,这美福门院究竟安的什么心?女人啊,为什么会这样任性、执念、歹毒呢?
崇德的心头仿佛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
可是转念他又自我开解道:倘若是人之所为,实在令人气恼,但这一切恐是天意吧。假如是人之所为,莫非是因为朕自身无德的缘故?
崇德每天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拈花诵经上,试图从这无尽的烦恼中得到解脱。
唉,人心的趋背竟然是如此让人心寒。
昨天还甜言蜜语竭尽谄媚之能蜂拥而至的车驾客,今日却连看也不朝这门内看一眼。
唯一的例外,倒是左府赖长又来了。
“现今之世人们只知道阿谀奉承,一味的恭维,陛下大可不必往心里去。他日时遇再来,不用招呼,他们自会主动云集而来。时遇啊,只有等待时遇。”赖长宽慰道。
可是,赖长的话似乎反而不时地刺激着崇德。他对自身逆境的想法激发了上皇胸中的不平,就像在上皇的心头怒火上泼上一桶油。
时遇呀时遇,很不幸,赖长心中的时机不到一年居然就突然降临了。
翌年,保元元年——这年的四月又改元。
前一年的夏七月,先帝近卫天皇驾崩,这年的夏七月二日,鸟羽法皇也一命归西了。
法皇的去世堪称重大变故。在世期间,他经历了几度天皇退位、新帝登基,也经历了激烈的世事推
移,但始终执掌全局、总揽万机,退居仙洞而启开院政,二十七年来国家的君权一刻不曾旁落过。
就在法皇发丧之前的这天早上。
市井坊间已经传开了:听说差不多了吧,仙洞的主人就快不行了。
“法皇危笃……”
得到这一快报,纷纷赶往鸟羽法皇居住的离宫安乐寿院的车舆马乘不计其数,在道路上排成了长长的队列。
其中一辆牛车的行色尤显急骤,赶车的牛童、随从等全都神情惶惶。车帘内,则是脸上难掩悲痛的崇德上皇。
一直到昨夜为止,崇德还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今天一大早,鸟羽院的侍卫快马来报,这才得知情况不妙,于是连装束都没来得及更换,急急赶来安乐寿院探视——毕竟是父子一场啊。
离宫门外已经排满了牛车,大殿外也挤满了牛车和侍卫等,几乎没有一点儿空余之地。从离宫深处,透出一抹悲切的寂静,像一大摊墨汁似的,泼在人们心头。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崇德院的车驾。
“喂,有人吗?快点引上皇陛下入内!”
跟车的随从高声吆喝着,可无论是车马停放所还是一旁的侧殿内,都无人应声。
崇德上皇等不及了,自己抬手挑起帘子,朝着牛童的后背厉声嚷道:“停车!停车!让朕下车!”
从离宫门进来时,金堂、三塔的祈祷钟声已经歇息,守候在外的各亲王、近臣以及各自的贴身随从等似乎一瞬间预感到了什么:“啊,合眼了……”“临终了!”紧接着,众人有的伏地,有的则拥向御堂,双手合十,口中默祷个不停。
——就这样咽气离开人世了?可悲呀,居然生前不能见上最后一面……崇德院的胸中仿佛是被波涛猛烈地拍打着的岩壁,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不要说五脏六腑,整个身体就连十根手指都感觉到阵阵剧烈震颤的疼痛和悲凄,浑身的肌肤蓦地突起一粒粒小疙瘩,仿佛连毛孔都想发出痛苦的呐喊一般。
奔突的血液之下,崇德此刻抵死索求的不再是法皇,仅仅是父亲而已,自己也不再是上皇,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儿子。
父亲临终,儿子悲天悯地前来奔丧。
同在一座都城,近在咫尺,可数十年来儿子从未亲热地称呼一声“父亲”,父亲也从未正眼瞧上一眼儿子——一对怨恨交加的父子此刻已阴阳两隔。
多年的积怨,多年的误解。
想必做父亲的,此刻也很想看一眼深自悔咎的儿子吧,抛却至高无上的君权地位,就像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一样,然后低垂两行热泪。
太想看一眼了,即使就一眼,在意识尚存的最后时刻。
——儿呀!父亲!
哪怕在内心能够无声地这样相互呼喊一声也好啊。
“说了快停车,还在磨磨蹭蹭做什么?快点在前面停下,快!”崇德再次厉声呵斥道。
听到上皇发怒,赶车的牛童和随从们只得不顾一切从人群中硬往里挤,朝车马停放所前挺进,结果不小心撞上了停在那里的另一辆车子,对方的车轮险些被撞坏。
“呵呵,这么野蛮哪!”
一旁发声的是武者所的平亲范。说时迟那时快,平亲范及家臣源勘解由等四五名武士一齐扑上前来,从左右两边将崇德上皇的车舆围住。
“唰”的一声,上皇身边的随从登时也如临大敌一般拉开了架势,同时气势汹汹地训斥道:“不得无礼!没长眼睛吗?这是上皇陛下的御驾,你们也胆敢阻拦!”
谁料到这一番话却反而令对方越发气
焰嚣张起来:“噢,就因为是上皇陛下所以我等才奉命在这儿阻止,绝对不可随意入内!快快返回吧!”
“什么?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们疯了吗?”崇德不禁从车轿内探出身来骂道,“父亲法皇临终,朕急不可待前来,可非但无人出来辟路导引,还让武士阻拦朕!真是太过分了!你等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胆敢如此放肆?”
“下官等是奉了右少弁惟方大人之命在此把守的。即便是上皇陛下,可武士有武士的职责所在,所以无法让陛下从这儿再往前一步!”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崇德气得浑身哆嗦,从车上跳了下来,武士们立即上前合力将他推上车。上皇院的随从们也不含糊,一拥扑上前,又是抡拳挥击又是飞腿踢蹬,与武士们扭打在一起。
冲突中,上皇搭靠的车帘被砸烂,上皇失去重心叫了一声摔出车辕,滚落在地。而散乱的竹帘刚好戳到亲范的眼睛,他的一只眼睛被戳瞎,顿时流了满脸的血。
不知怎么的,这件事情传来传去就有点变样了,法皇身边的侍卫绘声绘色地传说着崇德上皇举止狂暴:
“上皇把守卫的武士痛打了!”
“新院因为武士阻拦,动了怒,像发疯似的硬闯进来!”
刚刚咽气的法皇床侧,美福门院泣不成声地伏倒在地,乌黑的黑发和五彩衣裳散乱一地。法皇玉体上覆盖着厚厚的雪白的绢被。
隔壁房间、再隔壁房间里一直到走廊上,则跪满了数日间先后赶来的朝廷和院廷的诸公卿,个个默不作声,悲伤地低着头。他们当中有关白忠通、内大臣实能、右卫门督公能、头中将德大寺公亲、中将源师仲,以及其他的两廷重臣和近臣,总之凡是有头有脸的公卿官僚几乎全都到场了。
跪在少纳言信西旁边的右少弁藤原惟方腾地站起身来,急急地沿长廊奔去。
美福门院身边的女官丹波局与他擦身而过,慌忙对他说道:“啊,请赶快出去看看吧,不得了了!”
惟方脚步一刻也没停,迈开大步向外冲去,来到大殿外的柱子尽头,正好与崇德迎面撞上。崇德脸色铁青,两眼瞪直,也不知道视线在往哪儿瞧,就像戴着一张假面具似的。衣袍的下摆被扯开了,头发披垂,遮住了眼睛。
“陛下万万不可进去!”
惟方张开双臂,向前挺出胸膛,挡在崇德前面,将他朝后顶去。
“切勿弄得大家难堪,还是请赶快回去吧!”
崇德哪里听得进去,一把拧住惟方的手腕将他推开,同时高声嚷道:“闪开!朕只要看一眼!”
“不行!刚才已经说了不可以进去,难道陛下还不明白吗?”
“不……不明白!惟方,父君临终朕这个做儿子的赶来看最后一眼有什么不对的?你们这帮恶鬼,不要阻拦朕!闪开,退下!”
“这是法皇临终前的遗诫!”惟方提高了嗓门,竭力想将狂怒不止的崇德压服,“法皇的遗诫……无论如何,下官都不能让陛下进去!”
崇德不禁失声哭泣起来,一面哭一面仍用力架开惟方的胳膊,不肯死心。惟方则冷冷地招呼武士上前,自己借机脱身而出,但却一直看着众武士将嘤嘤啜泣呜咽不止的崇德上皇硬塞回业已破损的车轿内,方才返身回后殿去了。
就在这时——
紧邻离宫的金堂、弥陀堂、三塔、金刚心院等庄严伽蓝一齐腾起袅袅香烟,悲悲戚戚的梵钟响个不停,千余僧侣一齐默祷,向上天诸佛菩萨以及地上的万众宣告了鸟羽法皇升入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