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民国大师列传(全8册)

第二十章 最后的岁月

  

  1971年,因战备原因,西南师范学院被强令迁往梁平县、忠县农村办学。吴宓向西南师范学院学校党委打了一个报告,说到:“老朽老了,能不能就在学校劳动?”学校未能批准,吴宓还是被遣送到了梁平县的一家农场劳动改造。

  劳动改造中最作践吴宓他们的,是让他们三顿饭前,都要拿着碗筷“请罪”,比如大骂自己不是好东西,是混账王八蛋这类的。吴宓他们不想说,或者说得不利索,就要遭一顿毒打。几个月后,原本眼睛就有问题的吴宓右眼忽然全盲,左眼患上了严重的白内障,即将失明。

  1972年,79岁的吴宓被允许返回重庆养病。自1970年开始,他的工资被学校扣发,每月只给30元的生活费。看病、疗伤、请保姆这些费用加起来,30元远远不够。钱不够,不愿低头求人的吴宓只好向往日的朋友借债度日,他在陕西老家的弟弟、妹妹以及好友王芳吉之子也经常寄点钱帮助他。

  1973年9月,吴宓的妹妹吴须曼从陕西省泾阳县到西南师范学院看望吴宓。吴须曼知道像哥哥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在当时的境况不会有多好,只是她没想到那么糟糕——衣服只有两三套,一件蓝布面的棉袄,上面缝补有三十六处。被褥单薄,也不知道他冬天怎么熬过来的。当时购物不仅要钱,还需要各式各样的粮票、凭证,而吴宓手上布证、棉花票一样也没有,唯一的财产就是布满书架、箱子和桌子的中外书籍。天气热了可以脱衣服,天气凉了可怎么办?吴须曼回到泾阳县后,即刻赶制了棉衣、棉裤、被子和毛衣寄给吴宓。

  1975年夏天,吴须曼再次来到西南师范学院。这时的吴宓已经不适宜一个人生活了,他的腿摔伤过行走不便,一只眼睛又失明。一些人欺负他年纪大了,来偷他珍藏的书。动乱中有人拿了他的书,知道他恢复工资后,又跑来找他,说,老吴,当年那些人抄走了你的书,我想你可能用得着,我请客送礼,好不容易帮你保留下两本,你看你还需要不?我也不是来找你报销我请客送礼的那些钱,钱不钱的无所谓,我只是觉得这些书珍贵……老吴你还是这么倔强,既然你非要给,那就给五十吧……你也真是,这点钱都要给……吴宓千恩万谢把这人送走,才明白,重新买回这些书,自己的每月工资也花的差不多了。更可气的是,有人前脚把书卖给吴宓,后脚又偷偷潜到他屋里偷他的书,隔天再卖给他。学校补发他的工资,也这样被人骗走了。

  除了书,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块价值几百元的进口表了。这块表当然也被人盯上了。有个重钢五厂的无赖骗他说,自己工作需要手表,这闹钟不仅可以到时间就闹,而且字大,眼睛不好的看着方便,于是就把吴宓几百元的手表换成了一个六块钱的小闹钟……骗老先生的手表不算,这个无赖还愚弄老人,说现在坏人多,晚上你住着不安全,让吴宓请人把居室的窗户和门上的小窗全部用钉子封死。夏天的重庆本来就热,窗户封死,吴宓住的小屋更像一个不透气的蒸笼。

  当时吴须曼零零星星听到这些故事,又急又气,她再次请求哥哥吴宓和他一起回陕西,可是吴宓没有同意。原来有人捉弄他,对他说:“你吴宓是大教授,回原籍以后,那些地痞流氓晚上会去找你,要你拿钱,你要没钱,就会杀你。”吴宓年纪大了,有时脑子比较糊涂,不能明辨是非,任凭妹妹怎么劝他跟自己回老家,他也不为所动。最后没有办法的吴须曼甚至请来几位老教授帮着她一起劝,也没用,老先生说不去就不去。

  1976年冬天,吴须曼接到一位朋友的信,这才知道哥哥吴宓已卧病在床多日。吴须曼赶紧到了重庆,这次吴宓终于松口了,同意跟妹妹回老家。得了这个准信,吴须曼立即发了电报回家,把儿子和女婿都叫来帮忙。当时吴宓行走不便,由这两个晚辈用凉椅绑成滑竿样的轿子,将他抬上西南师范学院派的吉普车,又抬上了火车。

  当时吴宓除了枕头下压着的七分硬币外,身无长物,随身的行李,除了两个旧箱子,还有一只小红箱,小红箱里装着历经浩劫后残存的少部分日记和文稿。所有这些,就是吴宓带回老家的全部私人财产。

  吴须曼家的房屋不宽裕,她就在泾阳县面粉厂对面租下了一间民房让吴宓居住。刚开始由他们夫妇照顾吴宓,后来由高中毕业在家的女儿王还珠照顾,直到她1977年11月上班。

  吴宓当时已经不能走路了,平时都是躺在**看书,一直没有出过房门。

  吴宓有大把的时间回忆过去,他给侄女王还珠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从儿时起直至出国留学、归国执教、游历欧美、婚姻恋爱等等一生的经历。令王还珠印象最深的,还是一次闲谈。

  吴宓问她:“还珠啊,你们中学英语学了多少内容啊?”

  王还珠回答说:“学得很少,中学已经不开设英语课了。”

  吴宓又问:“这是为什么呢?英语这么重要。”

  王还珠没法解释这是当时“教育革命”的需要,灵机一动,骗他说:“缺英语老师呗。”

  吴宓听了激动得大喊:“他们为什么不来请我?我还可以讲课!你告诉他们来请我,我可以为这些学生讲英语!”

  1977年11月,王还珠因招工上班,不能再全天照顾舅父,吴须曼便托人请了位河南保姆照顾吴宓,直到他去世。

  1978年1月14日,吴宓突然食量大减,第二天便只能进几口牛奶。于是他被送往附近的中国人民解放军513医院进行抢救,医院就在面粉厂隔壁。房东大妈后来回忆说,当时她深夜忙完回到家中时,被告知吴宓病情危急,她赶紧跑去当时抢救人的医院,吴宓躺在病床时已经昏迷了,他的妹妹和亲人都在身边。到了17号凌晨3点,人就走了。

  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了。回到家乡,家人的亲情和旧友的友情温暖着吴宓的心灵。但他心灵的创伤依然难以愈合。

  有时夜里,估计又做了噩梦,他挣扎着呼喊:“我是吴宓教授,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

  由于医院没有太平间,吴宓的遗体被暂放在他妹妹的宿舍里。随后被送往西安三兆火化。一代宗师就此走完了他崎岖、坎坷的一生,享年84岁。

  细观吴宓的一生,受尽命运女神的捉弄和摆布,事事不能如意。吴宓的好友陈寅恪这样评价他:“吴宓性本浪漫,只是为旧道德所拘,感情不得发舒”。

  吴宓的得意门生钱钟书的评价更详细些,他说:“吴宓从来就是一位喜欢不惜笔墨、吐尽肝胆的自传体作家。他不断地鞭挞自己,当众洗脏衣服,对读者推心置腹,展示那颗血淋淋的心。然而,观众未必领他的情,大都报以讥笑。在他的内心世界中,两个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敌手,冲撞着,撕扯着。”

  1979年7月18日,西南师范学院为吴宓召开了平反昭雪大会,把那个动乱年代强加在他头上的诬蔑不实之词,统统推倒,恢复了吴宓的政治名誉。

  1981年1月17日,吴宓的骨灰,由吴须曼全家送至安吴堡,葬在白雪笼罩的嵯峨山下。

  2016年,由南京大学学衡研究所办辑刊《新学衡》(第一辑)问世。吴宓的学术成就重新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我们至今怀念吴宓先生,我想,《新学衡》杂志的创刊,是我们对吴宓先生最好的纪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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