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汪曾祺经典作品集(全十册)

小滂河的水是会再清的——《扶桑风情》代序

  

  我和陶阳是五十年代认识的。那时他还很年轻,才从大学毕业。我们都在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陶阳在大学时就写诗。我看过他在报纸上发表的诗,看过他未写定的诗稿。我觉得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是喝小滂河的清水长大的。我一直还记得他的一句诗:

  家乡的高粱杀了吗?

  (我们曾经讨论过“杀”字应该怎么写。)

  后来我离开了民间文艺研究会,和陶阳只有一两次稿件上的往来,很少再联系。他后来从事神话和民间文学历史的研究,出版了几本很有分量的专著。我未见他发诗,我以为他已经“洗手不干”,放弃写诗了。

  不料他给我送来新编的一卷诗,让我写一个序。

  陶阳曾在日本住了四个月。这个集子都是在日本写的,或写日本的。集名《扶桑风情》,我认为是合适的。“扶桑”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且寄托了一个中国人对日本的感情,从历史到现代的源远流长的感情。

  四个月不算短,也不算长,能够写出多少东西?我有过这样的经验:到一个地方住了几天,想写一点感受印象,结果是觉得很一般化,抓不到什么东西,甚至觉得不值一写,于是废然而止。用散文写游记,有点像“冬瓜撞木钟”——不响。

  陶阳另辟蹊径,写诗的他用诗人的角度,诗人的眼睛,诗人的感悟看日本,于是便和一般的用散文写的记游叙事的流水帐不同。

  两道黑黑的眉毛,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墨染的发丝粉白的脸,

  口似樱桃艳丽鲜红。

  锦绣豪华的古装和服,

  端庄富贵而柔美多情,

  又宽又长的大水袖,

  在清风中袅袅飘动。

  蹒跚的洁白的木屐,

  沉重而又轻盈,

  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飞翔在芬芳的花丛。

  ——(《穿和服的日本姑娘》)

  这本来也是一个平淡的印象,平常人看一眼也就过去了,但是诗人怦然心动,他从东京街头日本少女一双素足上看到一种美。这种美带点凄婉的味道,这是一种难忘的、永恒的美。陶阳不虚此行。

  陶阳的诗一般都是明白如话的。他不故弄玄虚,不“朦胧”,不晦涩难懂。但是并不就事论事,他有时有更多的联想,更多的意象,对人生有更多的感情,更深更广的思索,如《新宿之夜》:

  天在下雨,

  地在流动。

  流动的花花世界,

  流动的万家灯火。

  流动的霓虹,

  像流动的云,

  流动的车灯,

  像流动的河。

  流动的音乐,

  流动的感情,

  流动的少女,

  招徕流动的客。

  新宿之夜,

  一切在流动,

  流动着欢乐,

  也流动着罪恶。

  陶阳的诗体是比较自由的格律诗。他并不把诗行弄得过分规整(如“五四”时期的“豆腐干体”),但每一行的音步是接近的,不搞过分参差(像现在许多诗人的自由诗)。陶阳押的韵是鲁迅所说的“大体相近的韵”,并不十分严格,有些地方甚至是不押韵的,但是陶阳很注意韵律感。比如《酉之市》接连在句尾用了一串“库玛黛”,这造成一种鲜明的节奏,一种迫切热情的祈望,这首诗的音乐感很强烈。这些使我这个比较熟悉新诗传统的俗人觉得很亲切,我以为这也是兼通雅俗的途径,——我是反对把诗的形式搞得奇里古怪的,比如两个字占一行。

  既是写日本的诗,又是小诗,不妨有意识的接受一点日本俳句的影响。比如《蟋蟀》是完全可以写成俳句的。要有俳句的味道,我以为是尽量含蓄,尽量不要直白,不要“理胜于情”,如陶阳的一位朋友所说,不要“实在”。此集有些首就太“实在”了。

  我久不读诗,更少写诗。陶阳叫我写序,我只能说一点“大实话”。

  小滂河的水被污染了,还会再清的。陶阳的心态也会像很多人一样,不免浮躁,但是他的诗情还会重新流动,像年轻时一样的清甜。

  一九九四年三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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