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色彩和造型:莫言小说语言与印象派绘画
莫言在一次采访中被问到自己的创作状态和创作冲动时,反复强调了头脑里浮现出的画面对自己创作产生的影响:“当头脑里出现一个非常感人、非常辉煌的画面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拿起笔,一下子想起很多很多事来。”[34]
纵观莫言的小说创作,我们发现他大多数作品都源于一幅画面所引发的灵感和创作冲动。《透明的红萝卜》缘于莫言急于想把自己梦中的一个画面描述下来的冲动。《**肥臀》的创作冲动源于莫言在地铁出站口偶遇一位农村妇女在夕阳的光辉下为孩子哺乳的画面。《红高粱家族》中壮丽的高粱地,尽管在莫言生活的年代已经不复存在,但故乡老人经常讲起的有关红高粱的描述早已在莫言脑海中熔铸成一幅清晰鲜明的图画。
法国著名画家德拉克洛瓦曾说:“每个文学家归根到底竭力追求的是什么?他希望他的作品读过之后,产生一幅画立刻产生的那种印象。”[35]
富有画面感的语言是莫言小说重要的艺术特色。莫言是一位用文字来作画的“画家”。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曾明确表示过自己对印象派画家的偏爱:“凡·高的作品极度痛苦极度疯狂,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高更的东西,它有一种原始的神秘感。小说能达到这种境界才是高境界。”[36]
莫言在2014年9月于法国的艾克斯-马赛大学领受荣誉博士致辞时,又谈及外国画家尤其是印象派画家对其的影响:“很多文学批评家都在研究我的小说受到了哪些外国文学家的影响,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我的小说实际上也受到了很多外国画家的影响。我记得我在1985年在北京的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的时候,那时候我的书桌上就放着塞尚、凡·高、莫奈这些画家的画册,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用文字来表现色彩,用文字把画家用色彩所表现的精神表现出来,所以像凡·高笔下燃烧的火苗的树,旋转的星空,都在我的小说里有改头换面的表现。塞尚的绘画对我的小说也是很有影响的,塞尚告诉我一个道理,一个艺术家一定要耐心,一定要坐下来慢慢地画、慢慢地写。他几十年来不厌其烦地画他对面的那座山,我的小说里,也在几十年来不厌其烦地描写一个地方叫高密东北乡。所以由此我也想到尽管很多艺术门类不同,但是道理是一样的。任何一个门类的艺术家想要创新的话,都要广泛地借鉴,包括其他艺术门类的作品。我个人的经验实际上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从法国画家、欧洲画家那里学到的东西一点不比我从外国作家那里学到的东西少。”[37]
莫言小说语言与绘画艺术的关联和契合首先表现在极富象征意蕴和浓烈情感的主观性色彩上。这一点与凡·高的色彩哲学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凡·高自言:“我不想正确地重现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而是随意地使用色彩,以便更有力地表现自己。”[38]
红色是莫言小说中一种重要的色彩。莫言在小说中描写了大量的红色,血红的高粱(《红高粱家族》)、红火的狐狸(《爆炸》)、迷狂的红色(《红蝗》)等。莫言运用红色渲染出一种强烈的主观情感。
一个小姑娘,穿着一条好像用红旗改成的裙子,一件又脏又破的汗衫扎在裙子里。她……左手托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走一步她看一眼苹果,苹果红得像一块血,光滑得像一块玉……红苹果举在她手里,像暗夜中的灯笼火把。红苹果把周围暗淡的灰蓝色全照浅了。小姑娘的红裙子与红苹果上下辉映。[39]
这段引文选自小说《爆炸》中亲友们为年轻的死者哀悼的场景。红裙子、红苹果的红色与周遭环境的灰蓝色背景构成了戏剧性的色彩对比,绚丽的红色凸显出死亡的灰暗和绝望的气氛,并使得读者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和压抑。莫言细致地描绘出苹果美丽的色彩、诱人的馨香,使得它宛若青春和希望的象征。但这只出现在死亡场景中的红苹果也暗示着生命不可避免的衰亡。莫言对女孩手中红苹果的描述令人联想起西方绘画史中以水果和鲜花为描绘主题的静物画。在这些似乎能触摸到水果光洁的外表、嗅到水果迷人的芳香的图画中,隐隐透露出生命终将走向腐朽和死亡的悲哀之情。一些画家则通过在水果鲜花中放置一个骷髅头或钟表等象征之物,来明确表达自己的思想意图。[40]但有些画家则依靠色彩本身来传达内心对于人类不可避免的衰老和死亡的慨叹,如印象派之父马奈画于1864年的作品《白牡丹》。[41]这是一幅构图极其简洁的作品。画面上,两朵花型饱满、莹白如雪的牡丹在土褐色的背景映衬下怒放着它们的生命。但青春与美转瞬即逝,鲜花在盛开的同时也走向了枯萎和死亡。马奈用厚实雄浑的笔触,朴素简洁地描绘了两朵光彩夺目的白牡丹,也透露出对生命最终衰亡的结局的叹息。
莫言小说中也常出现一些不合常理的色彩,如《枯河》中父亲绿色的眼泪:“他看到父亲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42]又如小女孩嘴角的蓝色血液:“黑黑的眼睛半睁半闭,一缕蓝色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43]《红蝗》中蓝色的眼睛:“一道血红的闪电在云层后突然亮起,像疾跑的银蛇和火树,划破乌黑的天,画出惊心动魄的图案。众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脸在红光中闪烁,蓝色的眼在红光中变色。”[44]红色、黑色、银色、蓝色等色彩的运用勾勒出天地即将发生巨变的末世图景。就一般情况而言,汉族人的眼睛不可能是蓝色的,但此处对“蓝色”眼睛的描述却渲染出一种恐怖、神秘和绝望的气氛。
莫言的小说语言偏爱用大面积的、对比强烈的纯色来渲染一种浓烈的情绪。情至深处,色彩也成了富有生命力的存在,成了有呼吸、有心跳、有情感和思想的人物本身。
“一个月后,小麦和高粱将同时成熟,到时金黄的麦浪会漾进鲜红高粱的血海里,夏天和秋天紧密交织在一起。”[45]
莫言运用大面积的黄色和红色描绘了一个奇异的季节,一个死亡和丰收共生并存的季节。黄色和红色、夏天和秋天如复调旋律般交织成一种绮丽、感伤的情调。这与凡·高的笔法有颇多相通之处。凡·高善于用大面积的色彩来表现他的心理状态和情绪。凡·高浓烈的色彩来自他将色彩一层层涂抹上去、叠加上去的手法。因多层涂抹叠加而显得格外厚重饱满的大块色彩营造出一种浓烈的情绪。凡·高逝世前的最后一幅作品,是作于1890年的《群鸦乱飞的麦田》[46],突出表现了凡·高在色彩运用上的特点。
金黄色的麦田占据了画面的大半部分,夹杂着少许乌云的宝蓝色天空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雨的到来。凡·高用短促、向上倾斜、不断叠加的笔触描绘出金黄色麦田在暴雨将至时于宁静中所孕育的动态。凡·高在描绘天空时,使用了线条方向向下倾斜的短线,这使得天空和麦田似乎交融在一起。麦田上空飞舞的黑色群鸦使得水平线分割的画面布局变得灵动起来,但黑色的乌鸦也带来不安和死亡的气息。这幅画的感染力来自大块色彩的并存和交融所营造出的饱满、狂野的情绪。
凡·高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彻底抛弃了纯技巧性的抒情,运用他全部的生命力量,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充盈着**的绘画类型。他的作品就是**本身。他画作的力量就来自于画面背后的情感和**。凡·高的画作以一种**的狂潮席卷了每一个观看他画作的人。《群鸦乱飞的麦田》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莫言小说语言对色彩的运用也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力量,这种蓬勃的力量源自他内心狂放的**和对生命的执着和热爱。凡·高和莫言都是诗人,他们灵魂深处澎湃的**使之将生命赋予笔下的形象,使它们不仅成为创作者内心情感的外化,并自成为独立的有情存在。
在创作者内心**的观照下,人与世界万物都在浩瀚的宇宙中成为连带同一的生命。世界万物都随着人类的情感而呼吸、颤抖着。
奶奶注视着红高粱,在她朦胧的眼睛里,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人,它们在奶奶眼里盘结成蛇样的一团,又呼啦啦地伸展开来,奶奶无法说出它们的光彩了。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号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47]
莫言对“我奶奶”临死前幻觉的描写与凡·高的《星月夜》有异曲同工之妙。[48]
在《星月夜》这幅作品中,色彩与情感完美地结合起来。神秘的蓝色、火焰般的黄色、沉郁的绿色……众多色彩,在狂放颤动、浓烈厚重的笔触下交汇成一首对生命的赞歌。星云如蠕动的巨龙,新月形成了似乎能将万物旋裹其中的旋涡,柏树如巨型的火焰从大地深处喷涌而出。扭曲、螺旋的线条呈现了令人目眩的动感和生命的律动、爱和沉痛。这种充满了生命和情感律动的色彩和线条来自凡·高对生命深刻的爱。而在“我奶奶”临死前的幻觉中,高粱们也似乎成了有生命的个体存在,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哈哈大笑、号啕大哭。它们祭奠着生命的逝去,它们以“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这般奇崛瑰丽的色彩,以生命的颤动和律动为“我奶奶”谱写了人生最后一首哀歌。
莫言小说语言也展示出他可以在瞬间捕捉到转瞬即逝的色彩、光线和情感的才能。
他望着上方,看到一缕粗一缕细的蓝色光线从黄麻叶缝中透下来,黄麻叶片好像成群的金麻雀在飞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时又像一簇簇的葫芦蛾,蛾翅上的斑点像小铁匠眼中那个棕色的萝卜花一样愉快地跳动。[49]
马牙山背后是碧波万顷的大海,水汽升发,凝聚成白色的云团,像一座座高大巍峨的城堡,缓缓移动到草地和河流上方,把绿油油的阴暗影子投下来,使绿草发黑河水发绿红马发黄,黄马垂首凝立,观赏着倒在河水中的自己的鲜明影像。[50]
莫言通过语言的色彩和光影,敏锐地将黑孩内心的凄迷和忧伤瞬间固化在文字中。在第二段选文中,莫言则通过光影表达了时间于亘古不变的流逝中在人类内心投射下的静谧、苍凉的忧伤。
莫言这种捕捉瞬间感受的才能让我们联想到莫奈。莫奈最大的贡献在于直接描绘自然,并将瞬间的光影和色彩变化固定在画面上。莫奈将自然万物视为同人类生命同一的生命体加以描绘,由此他对植物、对光与色的描绘超越了世俗的光与色的层次,升华至一种空灵的境界。这种特点在莫奈创作晚期以莲花为主题的作品中表现得格外明显。在莫言小说中,莫言赋予植物人类一般的情感和生命力,甚至将其塑造为一个人物,如《红高粱家族》中那株纯种的高粱,河湾子里目睹人世变迁、恩怨情仇的白莲花。莫言小说中所描绘的花卉并不多,但他似乎格外偏爱白莲这种植物。
湾子里的水绿如翡翠,没有一丝皱处,那几株白色睡莲安详镇定,几点露珠凝在紧贴水面的莲叶上,像珍珠般圆润。[51]
那时候,湾子里水平如镜,映出半天星斗,几枝白色睡莲像幻景中的灵物,袅袅婷婷静立。十三年后,哑巴枪崩余占鳌的亲叔叔余大牙时,湾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水,这几株睡莲尚在。[52]
莲花,尤其在中国文化中,有多重象征意蕴。它象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它象征着宗教般超然和澄清的境界。《红高粱家族》中这株河湾里的莲花,其丰富的意蕴远远超过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意义阐释的边界。我们无从得知这株莲花是否与莫奈笔下的莲花[53]存在着某种确实的关联。而它的魅力正在于其神秘性,任何试图解释它的努力都有可能落入感觉的陷阱。
莫言小说语言有一种梦的意境。莫言梦呓般的语言往往具有鲜明、清晰、瑰丽的色彩,其流露出的原始而神秘的气息可以在法国画家卢梭和高更的绘画中找到美学上和精神上的契合与相通。而这一点少有论者关注并进行研究。
莫言梦呓般的语言在《食草家族》中表现得格外突出。“分明有一个纯黑的**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绕着那一大片玫瑰花奔跑,绕着她奔跑。玫瑰花繁盛如云絮,沉甸甸地下垂着,花瓣都如冰一样冷。”[54]在这段引文中,莫言用语言的画笔描绘了一个梦境。大面积纯色的使用,使语言呈现出一种单纯的华丽,并凸显出这个场景谜一般的神秘性。莫言笔下的这个梦境令人联想起卢梭1897年创作的作品《睡梦中的吉卜赛女郎》[55]。《睡梦中的吉卜赛女郎》描绘了在明亮的月圆之夜,一只雄师凝视着睡梦中的吉卜赛女郎,不知是想伤害她还是在守卫她。长久以来,众多研究者对这幅作品的寓意进行了各种解读,而这幅画作的魅力正来自它的神秘和多义性。卢梭用单纯的色彩、简单的轮廓线条,使得画面具有清澄的装饰性,从而可以让观众读出隐藏在画面中的幻梦般的诗情。
紫红的马驹庄严地鸣叫着,沼泽地里盛开着吞噬蚊蝇的花朵,它们散布着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气;一片像树一样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泽地里杏黄着肥硕的叶子,悬挂着一串串麦穗状的粉红色花序。几百年前,这马驹,那马驹,神圣马驹艰难地、浪漫地穿越过这片沼泽的祖先那时的大沼泽,那时的明媚阳光把马驹照耀得如同黄金与鲜花。[56]
紫红、杏黄、粉红、黄金……这些饱和度高的鲜亮色彩,是属于童话世界的色彩。梦境中硕大的植物和奇异的生物构成了一个童话世界。它鲜明而神秘,令人向往,却令人不安和忐忑。这段梦境的描写在本身所具有的诗意之外,也具有纯粹的造型性和强烈的装饰效果。以上这段选文同样选自《食草家族》。《食草家族》曾被命名为《六梦集》。这是莫言自身较少提及的一部作品,他曾简单地将其称为是一部“痴人说梦般的作品”。[57]《食草家族》是莫言在20世纪80年代末创作的、富有实验色彩和探索精神的作品。它描述了梦境,记录了理性与疯狂的挣扎和搏斗。《食草家族》的思想内涵与莫言其他作品相较,呈现出复杂、混沌的特征,这也使其成为莫言所有作品中最富有神秘性和幻梦性的作品。
法国画家卢梭和高更都擅长描绘梦境以及其他富有原始性和神秘性的题材。但莫言小说语言的色彩和情调与高更的美学特征和美学思想更为接近。卢梭大智若愚的单纯灵魂使得其笔下的画面呈现出一种质朴平静的梦幻感。但高更的灵魂则一直挣扎于文明的束缚与原始的野性之间,这使得他笔下的画面总是隐隐透露出一种精神上的孤独和痛苦。[58]尽管高更自称是一个幼稚粗鲁的野蛮人,但他不可能以足够的天真和无知去投身于原始人的生活。他痛苦地挣扎在文明与野蛮、感性与理性之间。他内心的分裂、矛盾和痛苦使得他的作品既呈现出超凡脱俗的原始性和神秘性,又具有理性的思辨性。他的色彩是主观化的各种纯色,他的轮廓线是清晰的,他笔下的形体简约而概括。他独特的思想使得他的画面,尤其是有关原始场景的描绘呈现出诗意和哲思性。他作品的深度和难以言说的神秘性,源于他痛苦矛盾的心灵。而莫言在《食草家族》中所试图表达的现代人对原始文明和现代文明的思考,与高更的思想是相近的。
高更对莫言小说的影响不只局限在语言的色彩和情调上,更在于高更的作品所具有的神秘性和无法阐释完尽的内涵,启发了莫言去追求一种“梦境”般的小说文体风格。笔者认为莫言小说幻梦性的风格与高更作品存在着美学气质上的相通和契合。莫言的作品因其丰富而多义的寓言性,使其具有了梦境一般的神秘魅力。而这种梦境般的神秘性正是高更的作品试图提醒我们的:最含混不清、最难以表达、最为多变的东西恰好是物质,思想是感觉的奴隶。任何试图解释“思想”和“意义”的努力都有可能落入感觉的陷阱。
莫言最大的个人才能在于他通透的感觉,因为任何理性的思辨能力都可以通过训练而习得,但内心的感觉却不能。孤独和饥饿的生命经验、系统教育的不足使得他顽强地保留了儿童清澈、敏锐的感觉能力,感觉使得他对世界和人性的观察直接达到了思想试图企及的高度和深度。但幸运的是,莫言强大的感觉能力并没有使得他陷入细节和瞬间体验的束缚,在某个平衡的瞬间,莫言将喷涌的感觉凝固住,并将其放置在一个坚实的结构中,从而将瞬间的印象化为永恒的结构。
塞尚的绘画对莫言小说的影响少有人提及。如果说莫奈启发了莫言以“物我本一”的有情目光去平等地描绘和捕捉世界万物在时间流动中的多姿多彩的瞬间;凡·高教给了莫言情感与色彩的辩证法,教给了他强烈的主观化、心理化的色彩是如何有效地抒发个体内在情感和**的;高更和卢梭启发了莫言用幻觉、用梦境、用谜一般的画面和语言去描绘世界。那么,塞尚则以他强大的理性平衡了莫言过于发达的感性,并启发莫言如何经由感觉通向思想,使思想成为感觉所捕获的猎物。而这种途径就是“结构”。结构使得瞬间的艺术体悟和感觉得以凝固在文字里,并使感觉企及了思想。
塞尚非常注重“结构”的美学意义。结构就是思想。正如塞尚的《苹果和橘子》[59]所展现出的艺术家创造的“第二自然”。塞尚将从不同视角观察到的静物的面貌放在一幅作品中,从而产生了“变形”的结构。餐桌是从上向下俯视的,篮子则采取仰视的视角,放在桌子上的水果与另一个水果盘子被放置在不同的水平线上……这使得画面上的静物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莫言非常注重结构对小说文体的意义。结构不仅是形式问题,它更折射出创作者的主体意识、思想观念,甚至是哲学观。例如,《天堂蒜薹之歌》中由张扣的歌谣、全知全能叙事、官方新闻报道所构成的复调叙事结构;《**肥臀》中由母亲和儿女们的故事构成的圆明园式的园中之园的庞大结构等。纵观莫言的小说,每一部都显露出明显的结构意识。结构在承载作者的情感和思想的同时,也成了思想本身。可以说,莫言的小说以塞尚般理性的结构和造型平衡了感性的色彩,从而使得他每一部作品都呈现出形与色的坚实而完美的融合。
莫言小说语言固然有着印象画派丰富而敏感的色彩特征,但它有时也呈现出素描般简洁质朴的风格。
素描是对一个轮廓的勾勒,对一个时机的捕捉。无论是总体的概貌,还是详尽的细节,均可用素描方法描绘。莫言小说语言素描式的简洁风格主要突出表现在短篇小说中。在这些短篇小说中,莫言抛弃了印象派对现实细致而繁复的色彩叠加及感觉的变形,以劳特累克素描般的色彩和速写式的线条,在率直与嘲讽中构造出喜剧效果,并展示了自己对人世的深刻洞察。
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一样滑下去,遮住了她的上身,露出了她的两条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短裤。[60]
莫言在《倒立》中讲述了中年人的同学聚会故事。喧闹的同学聚会场景是观察岁月流逝、时代变迁、人性百态的绝好机会。莫言敏锐地捕捉到女同学倒立时的画面,并以简洁有力的笔触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素描尽管没有丰富的色彩,但它却因为其简洁有力的线条而在情感的深度上比色彩更具有可塑性和感染力。在“倒立”这幅画面中,我们看到一个倒立的身形——一个儿童也可以很容易画出的造型——但这个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的姿态却像女同学那鲜红的短裤一样刺痛了我们的眼睛。莫言借助素描式简洁的语言描绘出人性中的残忍和麻木,并传达出一种悲凉的喜剧感。
劳特累克是一位绘画领域的现实主义者。他不描述理想,而是描述现实。他笔下多描绘酒馆、游乐场、妓院、咖啡馆等底层人们聚集之地。他不描绘美丽典雅的淑女,爱描摹妓女、歌女、女侍者等充满了烟火气息的粗俗肉体。例如,劳特累克创作于1887年的作品《葛乐蒂磨坊的舞会》[61]。劳特累克以简练的线条勾勒出底层欢场中男人的冷漠以及女性饱经世故后对世界所持的嘲讽和不羁的神情。劳特累克以堕落、低俗为主题,但因其内心对世界和人性巨大的悲悯和严肃苛刻的艺术精神,从而不曾让我们在他的画作中看到猥亵和色情的意味。他富有勇气地仔细描绘了人体上的一个小小的肉瘤,尽管这可能引起了观众的不快。他尽量描写真实而不描写理想。他以迅疾有力的素描笔触撕破了社会和人性虚伪的面纱,让真实得以呈现。在这个意义上,莫言正是他的同道者。莫言以速写式的线条和素描般简单纯粹的色彩,在率直的嘲讽中描绘了社会和人性的黑暗与堕落,并营造出笑中带泪的喜剧效果。
[1] 朱向前:《天马行空——莫言小说艺术评点》,《小说评论》1986年第2期。
[2] 莫言:《牛就是牛》,《小说月报》1998年第9期。
[3] [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73页。
[4] [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74页。
[5] [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57页。
[6] [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70页。
[7] [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41页。
[8] 季红真:《现代人的民族民间神话——莫言散论之二》,《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1期。
[9] 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10页。
[10] 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97页。
[11] 莫言:《酒国》,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47页。
[12] [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诗学与访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208页。
[13] [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诗学与访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209页。
[14] 莫言:《食草家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02页。
[15] 莫言:《欢乐》,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241页。
[16]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第290页。
[17] 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第31~32页。
[18] [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93页。
[19] 莫言:《四十一炮》,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386页。
[20] 莫言:《大江健三郎先生给我们的启示》,见《用耳朵阅读》,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199页。
[21] 莫言:《**肥臀》,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15页。
[22] 莫言:《檀香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1页。
[23] 莫言:《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233页。
[24]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第157页。
[25]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第157~158页。
[26] 张旭东、莫言:《我们时代的写作——对话〈酒国〉〈生死疲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第175页。
[27] 莫言:《自述》,《小说评论》2002年第6期。
[28] 莫言:《我痛恨所有的神灵》,《福建文学》1988年10期。
[29] 莫言:《檀香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第135页。
[30] 莫言:《檀香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第9页。
[31] 莫言:《檀香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第395页。
[32] 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241页。
[33] 莫言:《檀香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第166页。
[34] 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文艺报》1987年1月10日、1月17日。
[35] 吴非:《莫言小说与“印象派之后”的色彩美学》,《小说评论》1994年第5期。
[36] 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文艺报》1987年1月10日、1月17日。
[37] 见附录2:《莫言在法国艾克斯-马赛大学接受荣誉博士时的答谢词》。
[38] [马来西亚]钟怡雯:《莫言小说:“历史”的重构》,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7,第47页。
[39] 莫言:《爆炸》,见《欢乐》,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208页。
[40]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乌德勒支的《鲜花与头骨的静物画》。
[41]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马奈的《白牡丹》。
[42] 莫言:《枯河》,见《白狗秋千架》,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第161页。
[43] 莫言:《枯河》,见《白狗秋千架》,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第157页。
[44] 莫言:《红蝗》,见《食草家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90页。
[45] 莫言:《红蝗》,见《食草家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94页。
[46]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凡·高的《群鸦乱飞的麦田》。
[47] 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64页。
[48]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凡·高的《星月夜》。
[49]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见《欢乐》,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38页。
[50] 莫言:《食草家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10页。
[51] 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99页。
[52] 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98页。
[53]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莫奈的《睡莲》。
[54] 莫言:《食草家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24页。
[55]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卢梭的《睡梦中的吉卜赛女郎》。
[56] 莫言:《食草家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4页。
[57] 莫言:《圆梦》,见贺立华、杨守森编:《莫言研究资料》,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2,第425页。
[58]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高更的《白马》。
[59]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塞尚的《苹果和橘子》。
[60] 莫言:《倒立》,见《与大师约会》,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364页。
[61] 见附录1:《与本论文相关的西方画家作品》之劳特累克的《葛乐蒂磨坊的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