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关于理与道
上文讲时与势,已涉及“理”。所谓理在势中,“理”是“势”的本质阐发,即“理”是对于“势”的说明。换言之,“理”是说明或解释“势”的存在及表现的道理。
关于“道”,在中国思想史上有多种含义:或是世界的本原,先天地而生;或是万物的载体,万事万物皆在“道”的包含之中;或是综合贯通万物之理,是一切道理的总汇,等等。在史学家的语汇与范畴体系中,“道”大致有三种含义:一是指原则、法度;二是指常理、法则;三是指道理或根本之理。这都是针对社会历史而言。其中,有与思想史上所说之“道”相近之处,有的则具有史学自身的针对性。
司马迁在《史记·历书》序中写道:“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这里说的“道”,当是指法度而言。他在《史记·货殖列传》序中这样说:“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这里说的“道”,似可近于当作常理、法则理解。
元初史家马端临指出:“《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卒不易其体。然自班孟坚而后,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38]所谓“会通因仍之道”的“道”,一方面是指史家的历史撰述思想,另一方面也是更深层的方面,是指“理乱兴衰”“典章经制”内在的联系,即其中的常理和法度。至于清人龚自珍说的“欲知大道,必先为史”[39],这个“道”当是指社会历史运动中的根本之理。
“理”与“道”本有相通之处,但也存在可以觉察、可以判断的差别。这个差别是否可以作这样的概括:“理”通常指具体史事之理,“道”通常指一般史事之理。当然,这个差别,也是相对而言,不是绝对的。
在史学家的语汇中,“道”又往往是指史家本人的信念、思想、志向、智慧。司马迁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40]这里说的“道”,显然是指这些作者的思想、志向而言。刘知幾自谓:“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41]此处所言之“道”,也是同样的含义。而刘知幾在《史通·曲笔》篇中说“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即是把“道”看作一种信念和原则。这样的含义,也见于柳宗元的《与韩愈论史官书》。柳宗元认为,对于一个史官来说,“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42]。清人黄宗羲论学,说“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43],此处之“道”是指治学的原则和目的。顾炎武说过与此大致相同的话,他指出:“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44]“明道”之“道”当指道理、智慧,“救世”自是指经世致用,等等。以上这些,大多是关于史学家主体意识而言,同前面所举多指关于历史认识对象是有所区别的。
天人关系是探讨社会历史的存在及其所发生的种种变化,是“天命”安排的,还是社会历史中的人和人事决定的,这是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古今关系是探讨社会不同阶段的联系及其运动轨迹,即社会历史的变化是前进的、循环的以至是倒退的,这涉及对人类历史前途的认识。时与势,是探讨人们在历史活动中所经历的机遇和形势,即客观历史环境所提供的条件。理与道,是探讨纷繁复杂的历史活动之种种表现的原因、原理和规律。这些,都是中国古代历史观念中极重要的范畴和命题。关于这方面的深入研究,我们确有许多工作要做。我们应当认真清理和总结这一份珍贵的思想遗产,以推进历史学的理论建设。
[1] 参见《尚书》卷九《盘庚上》,《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8页。
[2] 《尚书》卷十一《泰誓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2页。
[3] 参见《尚书》卷十三《大诰》、卷十四《康诰》,《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4] 《左传·昭公十八年》,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395页。
[5] 《战国策》附录《刘向书录》,刘向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98页。
[6] 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125页。
[7] 参见《柳河东集》卷十六《天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刘禹锡集》卷五《天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8] 司马迁:《史记》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78页。
[9] 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列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26~1327页。
[10] 《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20页。
[11] 《周易》卷八《系辞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5页。
[12] 《周易》卷七《系辞上》,《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78页。
[13] 《周易》卷八《系辞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5页。
[14] 《周易》卷三《贲》,《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7页。
[15] 司马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93~394页。
[16] 《吕氏春秋》卷十三《应同》,《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26页。
[17] 班固:《汉书》卷一百上《叙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08页。
[18] 班固:《汉书》卷一百下《叙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35页。
[19] 《韩非子·五蠹》,《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342页。
[20] 吴兢:《贞观政要》卷一《政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8页。
[21]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十“唐太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76页。
[22] 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五《边防一·边防序》,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979页。
[23] 杜佑:《通典》卷四十八《礼八》后议,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355页。
[24]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汉文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4页。
[25]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48~2549页。
[26]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十一“唐高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651页。
[27] 魏徵等:《隋书》卷六十四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522页。
[28] 司马迁:《史记》卷三十《平准书》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443页。
[29] 司马迁:《史记》卷七十九《范雎蔡泽列传》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425页。
[30] 参见曾巩:《曾巩集》卷五十一《说势》,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94~695页。
[31]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外编卷十六《和州志·志隅自叙》,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552页。
[32] 范祖禹:《唐鉴》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2页。
[33] 苏轼:《东坡志林》卷五“秦废封建”,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3页。
[34] 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封建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4页。
[35]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47页。
[36]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卷五《至当篇》,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68页。
[37]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九“孟子·离娄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1页。
[38] 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页。
[39] 《龚自珍全集》第1辑《尊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81页。
[40]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00页。
[41] 刘知幾:《史通》卷十《自叙》,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0页。
[42] 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十一《与韩愈论史官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99页。
[43] 黄宗羲:《明儒学案》书首《明儒学案发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页。
[44] 顾炎武:《日知录》书首《又与人书二十五》,黄汝成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