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中尉的女人(节选)
难道上帝和自然在斗争冲突,
而自然赐予如此多的噩梦?
看来她似乎多么关心物种,
而对个别的生命毫不在乎……
——丁尼生:《悼念集》(1850)
最后她打破沉默,向伯克莱大夫讲明了。约翰·肯尼迪的私人医师跪了下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她那条可怕的裙子。“换一件衣服吧?”他怯生生地提议。
“不,”她恶狠狠地低声说,“让他们看看那是多么恐怖。”
——威廉·曼彻斯特:《肯尼迪总统之死》
她侧身站在常春藤隧道另一端的阴影里。她用不着东张西望,她已经看见他穿过梣树林爬上来了。天气好极了,蔚蓝的天空,和煦的西南风轻拂。美好的天气引来了一群群春天的彩蝶,有黄粉蝶、橙色尖翅粉蝶、绿纹白粉蝶,最近我们才发现,这些蝴蝶对农业高产不利,于是用药把它们毒死到近乎灭绝。它们翩翩起舞,一路陪查尔斯经过奶牛场,穿过树林。此时有一只色彩斑斓的粉蝶在萨拉黑色身影背后灿烂的空地上空飞舞。
查尔斯在钻进常春藤下的深绿色浓荫之前,驻足观望四周,为的是确保没有人看见他。只有高大的梣树把它们依然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到阒无一人的林地上来。
直到他走得很近,她才转过身来。甚至此时她也没正眼看他。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介壳,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把它递给他,仿佛那礼物自己会说话似的。查尔斯把它接过来,但是她的窘态是富于感染力的。
“你给了我这些介壳,应该允许我按照安宁小姐化石店的价格付款给你。”
她抬起头,他们的日光终于相遇。他看出她有些生气,又一次产生了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心头挨了一刀,觉得自己没能满足她的要求,让她失望了。但这一次他完全恢复了理性,也就是说,明确了自己决定采取的态度。因为这一次见面发生在前几章描绘的事件之后两天,格罗根医生关于死人和活人相比谁应优先得到考虑的话已经产生了影响,查尔斯此时已经为自己的冒险找到了科学依据和人道主义的理由。他坦率承认,自己这样做虽然有些不妥当,但却乐在其中。但这时他也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责任,他本人无疑属于最适宜生存者一类,但是人类中的最适宜生存者更应该对较不适宜生存者承担起一定的责任。
他甚至重新考虑,想把他和伍德拉夫小姐之间的关系告诉欧内斯蒂娜,可是这能行吗?他十分清楚地预计到,她可能会提出女人的一些傻问题,他如果据实回答,必然陷入危险境地。他很快就断定,就欧内斯蒂娜的性别和经历而言,她无法理解他的动机的利他性,因此他很自然地回避了他的责任中较少魅力的那一面。
他避开萨拉责备的目光。“我富有纯属偶然,你贫穷亦纯属偶然。我认为我们之间不必如此拘泥礼节。”
他的打算是这样的:对萨拉表示同情,但又保持一定距离,务必让她记住,他们两人的地位不同……当然必须用温和而不造作的反语法。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一点。”
“你没有理由要给我什么东西。”
“因为你来了。”
他发现她的温顺几乎与她的自尊一样令人感到窘迫。
“我来是因为你的确需要帮助,而我又能从中得到快乐。虽然我至今仍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如此信任,让我了解你的……”说到这里他变得支支吾吾,因为他差一点就说出“病情”,那将会暴露出自己既是绅士,又是医生的双重身份。“……你的困难处境,我今天来已经准备好要仔细倾听你想对我说的话……你不是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他。他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她羞怯地朝有阳光的地方做了个手势。
“我知道附近有个僻静所在。我们到那里去好吗?”
他表示愿意去,她走到阳光下,穿过乱石密布的空地,她第一次遇见查尔斯就是在这片空地上,当时他正在搜寻化石。她步履轻盈稳健,一只手把裙子提起几英寸,另一只手捏着她那顶黑帽子的缎带。查尔斯跟在她后面,行动远不如她敏捷。他注意到她的黑色长袜脚跟处织补过,鞋跟已经磨损,同时也注意到她黑色头发的光泽。他想象,那头发如果完全松开来一定很美,浓密而艳丽。虽然她把头发向后梳,而且掖在上衣领子里,他还是怀疑,她常常把帽子拿在手里,是否出于虚荣。
她把他带进另一条绿色隧道,但是从另一头钻出来时看到的却是一道绿草如茵的山坡,很久以前,那里的悬崖垂直面曾经垮塌过。一丛丛的青草为攀登者提供了踩脚点,她小心选择路线,弯弯曲曲爬到山顶。他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偶尔可见她裙内宽松长裤裤脚底边的白色锻带装饰,几乎长及脚踝。爬山时女子本来应该在后面,不应该跑到他前面去。
萨拉在上面等查尔斯赶上来。接着他又在悬崖顶上跟在她后面走。忽然前面又出现一道悬崖,有数百码高,原来这里就是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悬崖群。两英里外的“科布”堤都能看得见。经过一段跋涉,他们来到一处更陡峭的山肩,角度很大,查尔斯觉得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不出几英尺就会从悬崖边上摔下去。要是他一个人,他可能会犹豫不前。可是萨拉在上面却是行走自如,似乎不存在什么危险。在这道山肩的远端出现了几码平地,这就是她所说的“僻静所在”。
这是一个朝南的小山谷,周围长满了密密层层的刺藤和山茱萸科植物,像一个小小的绿色圆形露天剧场。有一棵生长受阻的山植树歪向舞台后部,如果直径不足十五英尺的一块地方也可以称为舞台的话。有人——显然不是萨拉——曾在树干旁边竖起一大块平顶燧石,形成一个土里土气的宝座,坐在上面,下面的树林,远处的大海,尽收眼底。查尔斯身穿法兰绒套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仍不忘环顾四周。山谷周围的陡坡上开满了报春花、紫罗兰、野草莓的白色小花。小山谷仿佛悬在空中,沐浴在午后阳光的摇篮之中,十分迷人,非常安全。
“我应该向你表示祝贺。你在发现高山佳境方面很有天赋。”
“是发现僻静所在。”
她请他坐到小山楂树下的燧石座上。
“我相信这应该是你的椅子。”
可是她转过身,迅速而不失风度地侧身坐到山楂树前数英尺处的一个小圆丘上,面对大海。查尔斯在宝座上坐定之后,发现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这可能又是她巧妙卖弄风情的一种手段,因为这样他就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头发。她坐得笔直,但却低着头,装模作样地摆弄着她那顶帽子。查尔斯注视着她,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没显露出来。他看得出她一时不知如何启齿。这是个十分随意的露天场合,两个人又都是年轻人,就像兄妹样,她也就不那么羞涩、拘谨了。
她把帽子放在一边,解开上衣,十指交叉端坐,但仍然没有说话。她那件上衣的高领和剪裁样式,尤其是从后面看上去,显出有些男性特征,有点像女马车夫或女兵,但也只是有点像,她的头发轻而易举就把你的看法给否定了。查尔斯惊奇地发现,简朴的衣着无损她的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穿了还挺合适,比华丽的服饰效果更佳。最近五年是妇女时装大解放的时期,至少在伦敦是如此。用人为辅助手段美化胸脯造型的做法开始出现,并且普及开来。画眉毛、画睫毛,涂唇膏、修剪发梢,染发……多数时髦妇女都作如是打扮,不仅仅是暗娼如此。但是萨拉却全然不搞这一套。她面对时髦似乎完全无动于衷。尽管如此,她还是挺住了,就像查尔斯脚边朴实无华的报春花,经受住了温室中具有异国情调的奇花异草的争奇斗艳。
查尔斯静静地坐着,对他脚下这位奇特的恳求者显出一点威严来,一副不想过多帮助她的样子。但她还是坚持不开口,或许是出于胆怯谦卑,但是他开始很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在向他挑战,要他想办法哄她把心中的奥秘说出来。最后他终于屈服。
“伍德拉夫小姐,我讨厌不道德行为,但是我更讨厌毫不宽容的道德观。我保证不做太严厉的评判。”
她把脑袋稍微动了一下,但仍然在犹豫。她像是在水边徘徊,想下去游泳却又三心二意,突然她一头栽进水中,痛痛快快地说开了。“他的名字叫瓦盖讷,他的船沉没之后,他被带到塔尔博特上尉家里。除了另外两个人外,其余的人全淹死了。可是你听说过这回事吗?”
“只听说有那么回事。没听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让我佩服的第一个特点是他的勇敢。我当叫不知道,男人可以做到既非常勇敢又非常虚伪。”她凝视着大海,仿佛她的话是讲给大海听的,而不是讲给背后的查尔斯听的。“他的伤势非常严重,从髋部到膝盖,皮开肉绽。如果出现坏疽,他那条腿就保不住了。起初那几天,他痛得很厉害,但是他从不叫喊,连最轻微的呻吟都没有。每当医生给他包扎伤口时,他就紧紧抓住我的手,有一次他抓得特别紧,我痛得几乎昏过去。”
“他不会讲英文吗?”
“只能说几个字。塔尔博特太太的法语水平和他的英语不相上下。他刚来不久,塔尔博特上尉便因军务离开了。他告诉我们,他是法国波尔多人。他父亲是个有钱的律师,再婚后用欺骗手段剥夺了前妻所生子女的财产继承权。瓦盖讷在运酒的商船上当水手。沉船这一次,他说他是船上的大副。但是他所说的一切全是假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看样子像个绅士。就这些。”
她似乎不习惯做连续表达,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说完一句话之后,都有一个奇怪的小停顿,是她自己在考虑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呢,还是要让查尔斯有插话的时间,他也说不清楚。
他低声说:“我明白了。”
“有时我认为他与那次沉船事故毫无关系。他是装扮成海员的魔鬼。”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他长得很英俊。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关心我——我是说在他养伤期间。他从不看书,比小孩子还糟。他很喜欢交谈,听别人说,也说给别人听。他说我做了傻事,他不理解我为什么还不结婚,诸如此类。我都相信了他。”
“总而言之,他勾引你?”
“你应该明白,我们总是用法语讲话。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我们之间所说的话都不很准确。我从没到过法国,听力不是很好,常常无法准确理解他说的话。这不能全怪他。或许是我听错了他的意思。他常常取笑我,但似乎并无恶意。”她迟疑了一下。“我……我甚至以此为乐。我不让他吻我的手,他说我心太狠。终于有一天我也觉得自己心太狠了。”
“于是从那以后你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只乌鸦飞到他们头顶上,黑色羽毛闪烁着光芒,在微风中缓慢盘旋,后来突然受惊悄然飞走了。
“我明白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她却只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
“你不可能明白,史密森。因为你不是女人。你不是一个生来注定要成为农夫之妻却被送去接受教育以培养成……地位较高的那么一个女人。向我求婚的事已经有过几次。我在多尔切斯特的时候,有个有钱的牧场主——此事不值提。你不是天生尊重并热爱智慧、美丽、有学识的女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它,我没有权利追求这些东西,但是我心向往之,而且我不相信这一切全是虚荣……”她沉默片刻。“你从来没有当过家庭教师,史密森先生,一个年轻女人,自己没有孩子,却被别人雇去照顾孩子。你无法想象,那些孩了越是可爱,你的痛苦就越是无法容忍。你不要以为我这样说纯粹是出于妒忌。我爱小保罗和弗吉尼亚,我对塔尔博特太太除了感激和爱戴,没有掺杂别的情感——我甚至愿意为她或者她的孩子去死。但是,每天生活在家庭幸福的环境之中,以最近的距离亲眼目睹幸福的婚姻、家庭和可爱的孩子。”她停顿了一下。“塔尔博特太太恰好与我同龄。”她又停住了。“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虽然被允许生活在天堂里,但天堂里的一切我都无权享受。”
“其实你受的苦大家都有,只是各自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她令人吃惊地拼命摇头。他意识到已经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感情了。
“我的意思是说,社会特权不一定能带来幸福。”
“这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至少还有可能得到幸福,另一种是……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再次摇头。
“但是你肯定不能说,所有的家庭女教师都很不幸——或者都不结婚。”
“都跟我一样。”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打断了你的故事。请原谅。”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不是出于妒忌吗?”
她转过身,眼神有些紧张。他点点头。她从身边的陡坡上折下一小枝远志,蓝色的花朵像可爱天使的小**。她接着说。
“瓦盖讷的身体恢复了。离他回国只剩一个星期了。当时他已向我表示他爱我。”
“他要求你嫁给他了吗?”
她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困难。“曾经有过谈婚论嫁。他对我说,他回到法国之后将会升任一艘酒船的船长。他希望能恢复他和他的兄弟所失去的遗产。”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法国去。”
“塔尔博特太太知道这一情况吗?”
“她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人,而且还特别坦率。假如塔尔博特上尉当时在家……可是他不在。起初我不好意思对她说。后来是担心。”她又做了补充,“担心我说了,她一定会给我那样一个忠告。”她开始摘远志小枝上的叶子。“瓦盖讷的态度变得很坚决。他让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取决于他离开时我跟他一起走,甚至我的幸福也完全取决于此。他已经查清我的很多情况:我的父亲死在精神病院;我没有财产,没有亲人;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被迫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过着孤独的生活,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她把远志小枝放在一边,手指紧紧抓住大腿。“我一直过着孤寂的生活,史密森先生。命运似乎注定我永远不能和同等的人建立友谊,永远不能住在自己的家里,永远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主体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亲被宣布破产。我们的一切财产都被变卖。从那时起,我一直被幻觉所困扰,总觉得一切东两,包括桌子、椅子、镜子,都合谋来增加我的孤独。它们说,你水远不可能拥有我们,我们永远不属于你。而永远属于别人。我知道这是精神失常的表现。我知道,工业城市里也存在贫困和孤独,与之相比,我的生活已经算得上舒适奢侈了。但是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工会主义者们的疯狂报复行为时,我多少还可以理解,甚至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知道该在何处如何施行报复。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她的声音里逐渐产生出一种新的因索,那是一种强烈感情的体现,它部分地否定了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她用比较平静的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我恐怕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解释得很清楚。”
“我不能肯定我会同意你的这种感情,但是我完全能理解它。”
“瓦盖讷走了,他到威茅斯去乘邮船。塔尔博特太太当然以为他一到那里马上就能乘上船。但是他告诉我,他要等我去找他。我没有答应他。相反地——我还对他发誓……可是我在流泪。他最后说,他要等我一个星期。我说我永远不会跟他走。可是过了一天、两天,我再也不能对他说话,我刚才提到的那种孤寂感重又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就要被它淹没了,更糟糕的是,我让一根可能拯救我性命的原木漂远了。我彻底绝望了。绝望所带来的痛苦,由于我必须忍受并加以掩藏而变得更加厉害。到了第五天,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但是我猜,这一切都是瞒着塔尔博特太太的——难道你就没有因此而引起怀疑吗?一个诚实的男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行为。”
“史密森先生,我知道,对于一个对我的性情和处境一无所知的人来说,我的那种愚蠢,那种对他的真实性格视而不见,在当时显得那么突出,不能不令人觉得太不应该。我无法隐藏那种愚蠢。或许我一向知道自己愚蠢。我灵魂深处一定有某种瑕疵,把我本性中善良的一面给蒙蔽了。我们的交往是以欺骗开始的。一旦走上这样的路,就很难回头了。”
这番话对查尔斯本来也许会成为一个警告,但是他完全被她的故事迷住了,已无暇考虑自己的问题。
“你就到威茅斯去了?”
“我骗塔尔博特太太,说有个同学病得很重。她相信我是要到谢尔博恩去。去那两个地方都要经过多尔切斯特。到那里以后,我便乘公共马车去威茅斯。”
萨拉说到这里停住了,低下了头,似乎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了。
“你不必说,伍德拉夫小姐,我能猜——”
她摇摇头。“现在这件事我非讲不可,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查尔斯也低头看地面。底下有一片高大的梣树林,林子里有一只槲鸫在歌唱,在蔚蓝宁静的天空下,那叫声显得特别狂野。最后她接着说:“我在港口附近找到一个寄宿的地方,然后就到他说他要下榻的客栈去找他。他不在,但是给我留了一张条子,告诉我他住到另一家客栈去了。我又到那里去找他。那可不是个……体面的地方。我打听他的去处时,人们回答时的神情,我多少已感觉到了。他让人告诉我他的房间在哪里,希望我能上去,但是我坚持要他下来。他果然下来了,见到我时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颇像个恋人。他为他住的客栈过于简陋向我表示歉意。他说那地方比另一家客栈便宜,法国海员和商人常在那里下榻。我有些害怕,但是他对我特别好。那天我一天没吃东西,他招待我吃饭……”
她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公共休息室里很嘈杂,于是我们到一间客厅里去。我没法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他变了。尽管他体贴备至、笑容可掬、亲热有加,但是我知道,我要是不来,他既不会感到惊奇,伤心的时间也不会长。当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只不过是在养伤康复期间拿我开心而已。我眼前的面纱除去了。我看出他并无诚意……是个骗子。嫁给他无异于嫁给一个一文不值的冒险家。那一次见面不到五分钟,我便看穿了一切。”她仿佛听出自己的话音里又出现了自我谴责的痛苦声调,突然打住。后来她用比较低沉的声调继续讲下去。“你可能会怀疑,以前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我相信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是看出来和承认它毕竟不是一回事。我认为他有点像蜥蜴,能随着周围的环境改变自己的颜色。他在绅士家里颇有绅士派头,在那个客栈里,我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而且我知道,他在客栈里呈现出来的颜色比其他颜色更自然。”
她把目光投向大海。查尔斯想象,她的双颊一定更红了,可是她的头已经转过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一个……一个正派的女人是会马上离开的。自从那天晚上以来,我对自己的灵魂检查了不下千次。我唯一的发现是,任何一种说法都无法解释我当时的行为。当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我首先是被惊呆了——但是尽管那么可怕……我还是想在他身上发现长处、可敬的东西、信誉。结果,我发现自己因为受骗而充满了愤怒。我对自己说,假如我过去没有受过那样难以容忍的孤寂之苦,我是不会那么盲目的。因此我把自己的窘况归咎于环境。以前我从未遇到过如此尴尬的处境,也从未涉足过这样的客栈。在那里,人们全然不顾行为得不得体,他们崇拜罪恶就像人们在高尚的场所崇尚道德一样。我无法解释。我的思想乱极了。也许我认为自己应该以命运的主人的姿态出现。我是自己逃出来找这个男人的,过分正派必定会显得荒庸……甚至近乎虚荣。”她略作停顿,“我终于留了下来。我吃了他招待的晚餐,喝了他硬要我喝的酒。我并没有喝醉。我认为酒倒使我把事态看得更清楚了……你说这可能吗?”
她慢慢转过头来,希望得到他的回答,仿佛他可能已经消失,她要证实——虽然她看不见——他并未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可能。”
“酒仿佛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还有理解。它不是魔鬼的工具。后来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再也掩盖不住他对我的真实企图,同时我也无法故作惊讶。从我决定留下来那一刻起,我的所谓清纯便完全是虚伪的了。史密森先生,我并非想为自己辩护。我很清楚地知道,当时我还可以,即使是在服务员清理完晚餐餐桌,他把门关上之后,我照样还可以离开。我可以对你讲假话,说他是用暴力制伏了我,是他用药把我麻醉倒……爱怎么编造都可以。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错,他的确毫无顾忌、反复无常、情欲强烈而又十分自私,但是他绝不会违背一个女人的意愿强行把她占有。”
就在这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她完全转过身来,正面直视查尔斯。她满脸通红,但是在他看来,与其说是由于尴尬,不如说是一种**、一种愤怒、一种反抗。她仿佛赤身**站在他面前,并为此感到骄傲。
“我把自己给了他。”
当时他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只好眼睛向下看,有气无力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
“因此我是个蒙受双重耻辱的女人,既是环境所迫,又是自主选择。”
沉默。她再次面对大海。
他低声说:“我并没有要求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史密森先生,我要请求你理解的并不是我做了这样一件可耻的事,而是为什么我会那样做,为什么我会牺牲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去满足我并不爱的男人一时的欲望。”她举起双手托住下巴,“我那样做是为了把自己永远变成另一个人。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指着我说,那就是法国中尉的妓女——是的,让他们把这个字眼说出来吧。让他们知道我过去受苦,现在仍在受苦,和大地上每个城镇每个村庄里的其他人一样受苦。我不可能和那个男人结婚,于是我嫁给了耻辱。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当时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是说我故意要让瓦盖讷如愿以偿地占有了我。我当时的感觉有如是在跳悬崖,或者用刀刺自己的心。那是一种自杀,是一种绝望的行为,史密森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恶……是亵渎上帝,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从过去的自己中挣脱出来。假如当时我离开那个房间,回到塔尔博特太太家里,恢复以前的生活方式,我知道我现在早已不在人世……我会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性命。让我坚持活下来的恰恰是我的耻辱,是我知道自己确实和别的女人不同。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丈夫,以及她们享有的各种纯真的幸福。她们永远不可能理解我的罪恶的原因。”她停住话头,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清楚说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我几乎可怜她们。我认为自己享有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自由。什么侮辱,什么责难。都触动不了我。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置身于社会所不容的境地。我蝼蚁不如,几乎不再是人。我是法国中尉的妓女。”
最后这一大段话,她想说的是什么,查尔斯只是一知半解。在她讲到她在威茅斯做出令人惊奇的决定之前,他对她的那些行为都是寄予同情的,而且藏在心里的比表露出来的还多。他能想象她在当家庭女教师期间那难熬的痛苦;瓦盖讷是个惯于花言巧语的坏蛋,她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会落入他的魔掌;但是谈到被社会所不容后获得自由,以及嫁给耻辱,他就觉得难以理解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还是能理解的,因为萨拉讲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她不让查尔斯看出她在哭泣,或者说试图不让他看出;也就是说,她不用双手捂脸,不伸手掏手帕,仍然坐在原处,只是把脸转向另一边。起初,查尔斯还真弄不明白她沉默不语的真实原因。
但是后来出于某种冲动,他站立起来,一声不响地在草地上向前跨了两步,以便看清她脸部的侧面。他看见她的双颊已经泪湿,他的心灵几乎难以忍受地深受触动;他情绪激动,思绪纷乱,被矛盾的旋涡所包围;他原来那种公正明断的怜悯之心被卷走了;他的可靠的精神支柱被冲垮了。他仿佛看到了她未曾详述的那一幕:她献出自己的身子。他一下子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正在享受她的肉体的瓦盖讷,另一个则跳上前去把他打倒在地。在他眼里,萨拉也是如此:她既是无辜的受害者,又是**不羁、寡廉鲜耻的女人。在他心灵深处,他对她的不贞是原谅的,而且还瞥见了自己也可能对她起**心的心理阴暗面。
今天,人们对性问题的基本看法不可能发生如此突然的变化。男人和女人随便在什么场合稍有接触,立即就会考虑发生肉体关系的可能性。我们认为,这种对于人类行为的真实冲动的直率态度是健康的,但是在查尔斯的时代,凡是公众认为应列为禁忌的欲望,也就不被个人的头脑在私底下接受。当人的意识遭到这些潜藏猛虎的袭击时,往往不知所措,露出荒唐可笑的窘态。
在当时的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还有一种奇特的埃及式特征:幽闭欲。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们用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同木乃伊;在他们的建筑中,窗户和走廊都很窄小;他们害怕开放和**;他们掩盖真实,拒斥自然。查尔斯那个时代的革命性艺术运动当然是具有拉斐尔前派[1]风格的,它们至少试图承认本质和性的存在;但是我们只要把米莱[2]或福特·马多克斯·布朗[3]作品中的田园风光背景拿来与康斯特布尔[4]或帕尔默[5]作品中的背景做一个比较,就可以看出前者在对待外部现实的态度上是多么理想化,多么富于装饰意识。因此,在查尔斯看来,萨拉公开坦率的供状——供状本身是公开坦率的,光天化日的环境也是公开坦率的——与其说是描述一种比较尖锐的现实,不如说是让观看者得以对理想世界瞥上一眼。这份供状之所以显得奇特,井不是因为它比较真实,而是因为它比较不真实。它描绘的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在那里,**美人比**裸的事实重要得多。
查尔斯俯身用心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坐的地方。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他刚从悬崖的边缘上缩回来。大海上空,远处最南端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大量云彩,浅黄色的、琥珀色的、雪白的,宛如某一山脉绚丽的群峰,如高塔,如巨墙,一直延伸到极目之处……它们是那么遥远——其遥远有如特来美修道院[6],有如一片没有罪恶、令人心醉神迷的田园诗般的净土,查尔斯、萨拉和欧内斯蒂娜或许可以漫步其中。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查尔斯当时的思想就那么具体,那么不光彩地带有浓烈的伊斯兰教色彩[7]。但是远处的云彩使他想起了自己的不如意。他多么想再次扬帆越过第勒尼安海;多么想跨上马朝着远方阿维拉的城墙进发;多么想冒着爱琴海上炫目的阳光朝希腊的某个神庙进发。但即使在那样一个时刻,仍然有一个黑影在他的前面移动,那是他已逝的妹妹;她步履轻盈,姿态优美地步上石板台阶,进入断裂廊柱的奥秘之中。
【选自[英]约翰·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陈安全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
[1]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和建筑师。“拉斐尔前派”是指1848年形成的一个由英国一些青年画家和诗人组成的艺术团体,他们从浪漫主义、文艺复兴时期和中世纪的文学中选择题材,攻击当代社会的不公平,歌颂过去时代生活的准则和特质,作品风格生动鲜明。
[2] 米莱(1829-1896),英国画家,拉斐尔前派奠基人之一。
[3] 福特·马多克斯·布朗(1821-1893),英国画家,其作品在感情和技巧上与拉斐尔前派相似。
[4] 约翰·康斯特布尔(1776-1837),英国风景画家。追求真实再现英国农村的自然景色。
[5] 塞缪尔·帕尔默(1805—1881),英国风景画家、版画家。他的作品特色是将奥秘的大自然和强烈的宗教色彩交织在鲜明的牧歌情调之中。
[6] 特来美修道院是法国作家拉伯雷在其代表作《巨人传》中虚构的一个境界,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7] 伊斯兰教《古兰经》规定一个男人同时至多可以有四个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