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豪没有撒谎，他确实准备跟刘倩结婚。

　　几天前的一个上午，陈世豪从银行里提出金漠给他打到存折里的两万块钱，站在银行门口给王四宝打电话，一声“过来分赃”还没嚷出口，一眼就看见了迎着他走过来的刘倩。陈世豪挂断电话，冲刘倩一扬手：“这么巧？”

　　刘倩站住，眼圈红得像是突然被口红描了一下：“世豪……”

　　陈世豪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刘倩的胳膊：“别哭。”

　　刘倩狠狠地眨了一下眼：“我没哭，我的眼泪都干了……陈世豪，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我没躲你呀？我为什么要躲你？”

　　“可是我找不到你……我去过你家好多次，你都不在，你爸爸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咱们不是经常通电话的嘛。”

　　“可是我想见到你本人。”

　　“我跟一个朋友住在一起……哈，他是个男的啊。”

　　“就是个女的我也不怕，”刘倩靠过来，乱蓬蓬的脑袋不由分说地靠上了陈世豪的肩膀，“你是我的。”

　　“可你不是我的，你是倪经理的。”

　　“你不要这样行不行？”刘倩的脑袋依然靠在陈世豪的肩膀上，侧着脸瞅陈世豪，“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吗？因为你。”

　　“因为我？我可没干坏人家好事儿的事情啊。”

　　“你……”刘倩一把推开陈世豪，生气的花旦一样瞪着陈世豪的脸，“你不折磨我心里难受是吧？”

　　“嗳，观点模糊，观点模糊。谁折磨谁？我折磨过你吗……”胸口一堵，陈世豪打住了，操，我还真的折磨过人家呢，六年，整整六年。

　　刘倩的眼泪终于涌出了眼眶，簌簌地往下滚：“咱们不要说这些了好不好？我来找你，就是想要跟你好好谈谈……”

　　陈世豪的心蓦地就是一软，巨大的内疚涌上心头，鼻头跟着发酸：“不要哭……”

　　刘倩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幽幽地瞅着陈世豪，嘴角一抿一抿，似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的眼泪：“我没哭……”

　　陈世豪咽一口唾沫，心中酸涩不堪：“咱们重新开始吧……”上前一步，猛地将刘倩拥进了怀里。

　　刘倩在陈世豪的怀里受伤的兔子一般颤抖，她说不出话来，嗓子眼里发出嘤嘤的声音，不时被呛进嗓子的泪水打断。

　　“好了好了，”陈世豪搂搂刘倩，慢慢推开了她，“老婆，别这样……一对老家伙搂在大街上，让人笑话。对了，你今年多大了？”

　　“自己猜……”刘倩将自己的挎包挪到胸前，紧紧地搂着，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全，尽管她知道那只是一只挎包。

　　“我不想猜……咱们都老了。”

　　“对，老了，咱们结婚吧。”

　　“结婚？”陈世豪的心猛地就是一抽，结婚这两个字十年前就经常在陈世豪的耳边响起，那是妈妈和老爷子经常念叨的，现在又从刘倩的嘴里冒出来了。刘倩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陈世豪的脸：“本来你不出事儿，咱们已经结婚好多年了……”

　　“就是就是，”陈世豪慌乱地打断了刘倩，“这事儿拖了那么多年，现在是应该考虑的时候了。”

　　“我跟倪……”刘倩打住，怔怔地瞅着自己的脚尖，“你不会介意我以前的事儿吧？”

　　“不会，不会。我在电话里已经说过好多次了，那不是你的错……”

　　“跟我一起住吧，”刘倩靠过来，把头埋在了陈世豪的胸口，“现在我一个人住，很孤单，很害怕，我想有个家。”

　　“你买了房子？”

　　“不是，我租的……世豪，我知道你自己没有房子，我也不需要你有房子，咱们一起努力。”

　　“对，咱们一起努力……把你的房子退了吧，咱们住张锋家。”

　　“小玉和家兴不是住在那里吗？”

　　“他们娘儿俩住在我爸爸那儿……”陈世豪顿住，想了想，一笑，“这样不好。”

　　“去我那儿住吧。”

　　“不。那我就成倒插门了，”陈世豪尴尬地笑，娘的，我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怎么就连套房子都没混上呢，“等几天吧，我来想办法。”

　　“还要等呀……”刘倩抬起头，眼圈又红了，“世豪，我爱你，我等不及了，我每天都想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陈世豪轻轻抱了刘倩一下，“吴岳有一套房子，现在别人租着，我找他问问，看看咱们能不能暂时住过去。”

　　“我不想让你还跟吴岳这种人混在一起，他属于黑社会……”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陈世豪一把推开了刘倩，“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刘倩怔怔地望着陈世豪，眼泪又掉了下来：“人家不是担心你嘛……”

　　陈世豪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蛮横，对待深爱着自己的女人不能这样……慢慢拉过了刘倩的手：“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刘倩牵着陈世豪的手，一下一下地摇：“我相信你，我相信我的老公会好起来的……世豪，快要过年了，过完年我就嫁给你。”

　　陈世豪的心乱了片刻，猛地硬了起来：“对，结婚！明年开春咱们就结婚！”

　　刘倩甩开陈世豪的手，又要上来抱陈世豪，陈世豪躲开了：“你先上班去吧，我有事儿要办，有时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刘倩恋恋不舍地瞅了陈世豪一会儿，倒退着往东边走：“我等你的电话。告诉爸爸妈妈，咱们明年开春就结婚。”

　　陈世豪挥了挥手：“对，放心上班去吧……”抖着手摸出手机，一时想不起来这个电话要打给谁。

　　刘倩走远了。她的背影还是那么窈窕，让陈世豪想起了许多往事……

　　这是个不错的女人呢，陈世豪讪讪地咽了一口唾沫。

　　没有目的地往西边走了几步，陈世豪忽然想起自己是要跟王四宝“分赃”的，按着手机查找王四宝的手机号码。

　　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陈世豪一顿，按了接听键：“哪位？”

　　里面响起的是一个尖尖的东北口音：“我呀，我呀！我那啥，我那啥，我找你，费老鼻子劲啦……”“操你娘的，欧小强！”陈世豪咧开嘴笑了，“你费了老鼻子劲找我，是不是累‘呕’了？”“没呕，没呕，那啥，没那么严重啊，”欧小强兴奋得直嗷嗷，“亲哥，还真的就是你呀，我的亲哥哥！我出来都三个多月啦，一直在找你，我不想回东北了，我就找你，找你管饭！我东北的，实在人……”

　　“你在哪里？”陈世豪打断他，心想，这还真是天意，我的身边现在还真的缺这么一个嘴快腿勤的小弟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欧小强好像有什么心事，“你等等，让大奶哥跟你说。”

　　“哪个大奶？……操，史乃安是吧？”

　　“小哥，是我，”手机那头换成了史乃安的声音，“小哥，你别怪我随便给你打电话，我实在是被这小子给逼得没有办法了。”

　　“那你就学学蛤蟆眼……”这话一出口，陈世豪就打住了，潍北劳改农场的高墙电网在眼前一晃。

　　“别开玩笑了，”史乃安的声音有些烦躁，“小哥你不知道，欧小强这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是走投无路了。”

　　“这话什么意思？”

　　“小哥你知道不，他在咱们这边犯了点事儿，根本就不敢回东北了。”

　　“又强奸寡妇了？”陈世豪一笑，欧小强有什么能耐，他不犯这种事儿还能犯哪种事儿？

　　“不是……他惹了一个不该惹的人，这个人也是东北的，”史乃安喘一口气，老太太一样开始絮叨，“他一出来就在咱们这边晃**，找我找不着，找你也找不着，打听着去了梁明家，梁明他妈留他在家住了几天，后来被梁明他哥给撵走了。不知咋回事儿，他打听着找到了一帮在街上胡混的东北人，混进去了……那天我出门买东西，正巧遇上了他，这小子接着就赖上我了，非要去我那儿住不可。你想啊，这种人，我哪能留他住在家里？就让他去我的石子场住下了……昨天，这小子惹了大麻烦……那帮东北人在抓一个叫徐进的人，他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小哥你可能知道这帮东北人的老大是谁，是一个叫大江的黑社会，据说他的名声很大，以前是张锋最铁的小弟……这个你肯定知道。他们在北郊的一家旅馆里抓到了徐进……你猜咋了？这个叫徐进的伙计跟欧小强是老乡，尽管他们以前不认识，可是欧小强听口音听出来了，就想帮他。结果，这帮东北人喝酒的时候，欧小强把人给放走了，自己也瞅个机会溜了。你想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也怪欧小强是个没在‘道儿’上混过的傻蛋，办了这样的事情那不完蛋了？结果，这帮东北人又开始抓欧小强……他更不敢回东北老家了，回去就是一个死，他就把事儿对我说了。我一想你跟张锋的关系，肯定认识大江，就……”

　　“就他妈这么点破事儿啊，”陈世豪笑了，“你们在哪里？我过去找你们。”

　　“小哥，我觉得你现在就来找我们，不太合适，万一事情没压住，你也会跟着受连累。”

　　“此话怎讲？”

　　“他们这事儿还惊动了警察。”

　　“这么严重？”

　　“嗯，我觉得很严重……”史乃安猛吸一口气，接着说，“本来我想直接过去找你的，我不想让欧小强过去骚扰你，就让他暂时藏在我的一个兄弟家……小哥，你别怪我，我也没想到，跟他一起去的还有那个叫徐进的东北人……唉，这下子事儿大发了！今天一早，他们俩惹了大麻烦……那帮东北人里面有一个叫吕峰的，打徐进打得最狠，徐进发誓要报仇。今天一早，徐进和欧小强去吕峰经常住的那家旅馆找他。欧小强说，他不知道徐进带他去是什么意思，不敢去，徐进对他说，找吕峰是因为吕峰跟徐进的关系不错，跟他要点儿路费，他们要去南方闯**。欧小强就信了。你想啊，欧小强现在就像个流浪汉，一听这样可以解决困难，还能不去？正巧，这时候吕峰出了旅馆，上了一辆公交车，他们跟着上去了。在车上，徐进动了刀子，吕峰的肚子被捅破了，腿上也被捅了几刀……徐进捅完人，一个人下车跑了。车上乱了套，欧小强吓傻了，也趁机跑了。欧小强跑回来，给我打电话，哭得一塌糊涂。我安慰他说，天塌下来有陈小哥帮你顶着……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说，不然这小子就吓挺尸了。他好歹稳定下来，要给徐进打电话，我没让他打，那种人再跟他联系的话，保准死……”

　　“你娘的，你就不应该让欧小强跟我通话，先把事儿跟我说说不行吗？”陈世豪的心揪得厉害，这事儿管还是不管呢？

　　“电话是我打给你的，我没防备，他先抢过去了……”

　　“算了，你们是俩×炒菜，一个×味儿。我问你，警察找过你没有？”

　　“我又没犯什么事儿，警察找我干什么？”

　　“你他娘的脑子缺，欧小强是你收留的，警察要抓欧小强，不找你找谁？”

　　“警察还没找我。我想，徐进和欧小强两个‘盲流’，做了案子不好找，警察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我的头上。”

　　“那你紧张什么？”陈世豪皱皱眉头，把心一横，“这事儿我不能管！”

　　“小哥……”史乃安哼唧了半晌，颤着嗓子说，“其实我也不想管，可是……可是现在我已经被他给套上了，如果把他丢到大街上，万一他出了事儿，我就是一个窝藏罪。”

　　“这算什么窝藏？他犯了什么事儿，你压根就不知道！”

　　“可是我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了……”

　　“让他马上滚蛋！”陈世豪大吼一声，感觉嗓子都破了。

　　“不能这样啊小哥，咱们在劳改队的时候，关系不错……关键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出事儿，我真的不愿意跟公安打交道。”

　　“你听着，”陈世豪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如果这只刺猬你还想捧着，将来跟你打交道的就不光是公安了，还有法院。”

　　史乃安不说话了，手机那头传来欧小强尖利的叫声：“大奶哥，世豪大哥是怎么说的，他是不是不想管我了？”

　　史乃安还是不出声，陈世豪轻声说：“你把电话给欧小强。”

　　史乃安“嗯嗯”两声，压着嗓子说：“这样行不？他后面的这件事情咱们不管，你好歹跟大江联系一下，不要抓欧小强，然后我让他走。”

　　陈世豪想了想，闷声道：“我跟大江联系不管用，欧小强参与捅了人，即便是大江不让他们抓人，那帮东北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史乃安又沉默了，粗重的喘息就像一个垂死的痨病鬼。

　　“大安，别难受……”陈世豪笑了一声，“你对欧小强已经仁至义尽了，以后他出了事儿你也不必自责。听我的，甩了他吧。”

　　“你能不能跟他说两句话？”

　　“行，你把电话给他。”

　　“豪哥，我东北的，实在人……”说话的是欧小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你还是回东北老家吧，这边不适合你。”

　　“我不敢回去……我的身份证在他们那儿，他们会找到我的。”

　　“你打算死在这儿？”

　　“我不会死……在监狱的时候我就发过誓，我要把后半辈子活出个精彩来……”

　　“别吹牛，听我的，你马上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

　　“我偏不！”欧小强陡然提高了声音，“我要去找徐进大哥，他答应要让我赚很多钱，赚够了钱，我们周游世界！”

　　“你这个不知死的混蛋……”陈世豪不想说什么了，蔫蔫地嘟囔了一句，“你不但实在，你他妈的还缺心眼儿。”

　　“豪哥，我借了大奶哥两千块钱，如果你还记得咱们在里面的那份感情，就暂时帮我还上，我走了。”

　　“行，你走吧，”没来由地，陈世豪就感觉一阵轻松，“尽量不要再去找徐进了，一个人走吧。”

　　“我不找他还能找谁？”欧小强一哼，挂了电话。

　　陈世豪瞅着手机想了想，重新把电话拨了回去：“大安，你替我劝劝欧小强，不要让他去找那个叫徐进的，道理我就不说了。”

　　那边传来欧小强招呼出租车的声音，接着响起史乃安的粗门大嗓：“他走了，生气了，娘的，他实在得过劲啦！”

　　陈世豪笑笑，没趣地摇了摇头：“走就走吧，哈。咱们以后都少惹点儿麻烦吧……你有时间吗？过来喝两杯。”

　　史乃安哼唧了两声：“以后再说吧……小哥，你变了，你开始不为弟兄们做主了。”

　　陈世豪一笑，一把挂了电话，操，你们让我给你们做主，谁来给我做主？

　　沿着马路牙子走了几步，陈世豪拨通了大江的手机，没等那边反应，直接问：“你那边有个叫吕峰的伙计？”

　　大江纳闷：“你找他干什么？”

　　陈世豪笑道：“我不找他，我就问问你，你那边有没有这么个人。”

　　“有啊，他今天早上被人给捅了，在医院。你问他干什么？”

　　“没事儿……我跟你说啊，他是被徐进捅的，你不要乱抓人，这事儿与别人没有关系。”

　　“你是说欧小强吧？”

　　“对。”

　　“我管不了这事儿，这是我那帮兄弟的事儿，再说，我也不知道欧小强办了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这个我不管，你告诉他们，要是他们敢乱抓人，别怪我不给他们面子。”

　　“行，我跟他们打声招呼。哥，你是不是知道徐进和欧小强的下落？”

　　“我不知道，”陈世豪哼了一声，“大江你这样跟我说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哈，哥你想到哪儿去了？张锋哥不在，你就是我的大哥。”

　　“那就好。控制好你手下的那帮东北兄弟，要知道，人家是过江龙，不会一辈子都听你的。”

　　“我知道……岳哥和四哥都嘱咐过我，我有数。跟你说实话啊哥，这帮人现在名义上跟着我，背地里郑伟也在用着他们。”

　　“郑伟？”

　　“嗯。袁英死了以后，这帮人就明白事儿了，‘道儿’上混的大哥他们谁都不得罪，谁用他们都可以，但是必须给钱。”

　　“我明白了……”陈世豪莫名地笑了一声，社会在发展，混江湖的也与时俱进了，对，没钱谁给谁白干活儿？

　　“还有事儿吗？”大江那边好像很忙，有人在催他上车。

　　“你去见过张锋了？”

　　“见过了，我把东子的事儿告诉他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

　　“家飞的事儿你没提？”

　　“提了，我说家飞被抓了，是东子带着警察去抓的，估计也是个死刑，他还是笑。”

　　“好了，你忙吧。”

　　“哥，我听说过四哥去闹孟立伟，被派出所骚扰，我准备这几天就去修理孟立伟。妈的，人大代表怎么了？他也只有一个脑袋！”

　　“大江，”陈世豪换了一种低缓的语气，“你听我说，这些事情是吴岳、王四宝和我的事儿，你不要随便‘抻动’，听见了吗？”

　　“听见了……”随着一声汽车喇叭响，大江挂了电话。

　　“妈的……”瞅着渐渐变黑的手机屏幕，陈世豪的心莫名地就是一沉，我开始不被人重视了，我不是这些“后起之秀”的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