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冬雨靠在翠峰剑派为她特别准备的软椅上,听着田海南把话说完,然后开口说:“不错,你那天没有看错,的确是我亲手用随身匕首刺穿了你父亲田胜利的心脏。你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用同一把匕首为你父亲报仇。”
说完,她艰难地从软椅上站起来,左手扶着腰,慢慢走到田海南身前,用右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刀尖轻点田海南的胸口要穴。田海南并没有丝毫受伤,身上被点的穴道却已经解开了。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活动了一下身体,眼看着袁冬雨倒转匕首,将刀柄递向他。
在场的江湖人士们都很吃惊,但既然这是袁冬雨自己的选择,他们也无法干涉。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田海南身上。
田海南犹疑了许久,接过了匕首,但他把匕首握在手里,却始终没有挥刺出去,尽管袁冬雨毫无招架防备,就这样坦然地站在他面前,并且用坚决的、不容违抗的手势制止了门人们靠近。只需要一刀挥出,这个杀父大仇就能报了。
但田海南始终没有动手。最后,他反而垂下了手臂,有些暴躁地狠狠一跺脚:“这不对!如果是你杀了他,不应该这样等死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你没有说出来。”
“那并不重要,你父亲确实是我亲手杀死的,这才是不容改变的事实。”袁冬雨说:“你杀了我,一切就都了结了。”
田海南摇头:“我爹已经死得不明不白了。我不希望我替他报仇也报得不明不白。”
袁冬雨叹息一声:“你父亲死后,是你亲手收的尸吧?你有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有几处皮肤有一些异样?”
田海南诧异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巨阙、神门、肺俞、三阴交等几处穴位,都有反常的靛蓝色痕迹……”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亲祖父,但是你有没有听你父亲提到过他?”袁冬雨又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田海南又是一怔:“我的亲祖父?子清公?”
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浑身一震,脸色变得惨白。他闭上双眼,嘴里喃喃自语了几句旁人听不清的话,猛地回过匕首,一刀朝着自己的胸口插了下去。
这个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连近在咫尺的袁冬雨都没有想到。她急忙伸手想要夺刀,但是腰伤令她动作迟缓了,终于还是慢了一点。
眼看田海南就要刺死自己,他的手腕却突然一抖,手指松开,匕首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在场的都是武学高手,目光如炬,能看清他的手腕上突然插上了一根细细的尖针,正是这根针刺中了他的阳池穴,令匕首落地,救了他一命。
“年轻人,你虽然做事莽撞了一些,但还罪不至死。”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唐门家主唐一一。毫无疑问,这根钢针就是她射出来的。
“唐前辈,请您不要阻止我。”田海南咬着牙说,“谢谢您的好意,但做错了事总是需要付出代价。”
唐一一摇摇头:“用你刚才的话来说,生也好,死也好,报仇也好,自裁也好,总不能做得不明不白。你并不是为了杀错人才打算自杀的,而只是为了替你的祖父和父亲遮丑,我说得对吗?”
这话说出来后,人群中一片哗然。田海南先是满脸震惊,接着突然来到唐一一身前,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求求您不要说出来!”田海南用力在地上磕头,磕得满脸都是鲜血,“一切由我一个人承担好了!”
唐一一温和地伸出手,按住田海南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她掏出汗巾,替田海南擦去脸上的血,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田海南的后背:“死者已矣,为了死人的脸面,而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那不是太愚蠢了吗?犯错的是你的长辈们,和你又没有关系,何苦一定要替他们承担一切?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傻,武林的血脉早就断绝啦。”
田海南说不出话来,两行泪水流了出来,袁冬雨也是一脸悲伤。唐一一提高了声音:“还是我来说吧。虽然我并没有亲历这件事,但是从刚才这二位的只言片语,也能大致猜到真相了。尽管这桩武林公案稍微有点年头了,但相信在场还是有一些人知道,田海南的祖父、田胜利的父亲田子清过去和紫云道人是至交好友,后来却反目成仇。紫云道人坚称田子清偷偷抄录了他的成名秘籍、内功心法‘覆云功’,田子清自然是死活不承认。”
“但是事实上,田子清确实偷了覆云功的心法,并且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因为田胜利尸体上几处穴位出现的异状,正是修炼覆云功走火入魔的征兆。飞翼针这一门世代以外功著称,暗器手法连我们唐门都很佩服,但一直苦于内功平平,无法突破上乘境界,所以田子清才会觊觎紫云道人的拿手绝技。田子清后来暴病身亡,多半就是因为强行练习内功走火入魔所致,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他的儿子也步了他的后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袁妹妹刺死自己的好朋友田胜利,并不是什么谋杀,而是田胜利正好走火入魔发作,痛苦难当,杀了他是为他减轻痛苦。我说得对吗?”
袁冬雨双目含泪,过了很久才说:“覆云功霸道非常,因此一旦练而不得其法,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反噬之力也会加倍猛烈。那一天我原本是去给他送我夫君替他新酿好的酒,却正赶上他走火发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告诉了我他偷练覆云功的真相,苦苦哀求我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他那样受折磨,终于还是应了他的请求。没想到这一幕正好被南儿撞见,而他知道不是我的对手,立刻转身遁走,此后再也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向他解释。”
“刚才你宁可被田海南杀死,也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也是为了保护亡友的名声。可见你的确是一个值得田胜利信赖的好朋友。”唐一一说。
这一桩风波最终迎来了喜剧收场。袁冬雨当场把田海南收为义子,母子俩一起感谢唐一一的开导。唐一一摆了摆手:“分内之事,不用客气。只是袁妹妹你的金环门全都是女弟子,让这个愣头小子混在里面也不是太方便。现在飞翼针只剩他一个人了,我看他虽然莽莽撞撞,有点糊涂,根子里却很正,挺讨我喜欢,所以想让他随我回唐家堡,替你教导约束他,不知道你们二位怎么想?”
田海南和袁冬雨都大喜过望,田海南向这次随唐一一一同前来泰山的唐门暗器高手唐悠山叩头拜师,算是正式成为了唐门外姓子弟。武林人士们则一同鼓掌喝彩,都说这件事终于坏事变为美事,反而为翠峰剑派的这次大典增添了光彩。
第二天的就位大典,终于没有再起任何波澜,蓝水长表现得老成持重,在一片赞许声中顺利地接过了掌门之位。在几位武林名宿的撺掇之下,各个帮会门派的年轻人们还进行了一场友好的比武切磋,那相互谦让、胜不骄败不馁的融洽氛围,让唐一一在恍惚间回到了整整三十年前,回到了她和蓝天潢初遇的那个春天。只不过,在三十年前的那次比武中,蓝天潢切断了唐麟的手臂,为此改变了几个年轻人未来的命运,甚至于可以说改变了未来武林的命运;而眼下的这一场较量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偶尔有受伤的也只是轻微的擦伤瘀伤,大家最终一团和气,有一些打出感情了的,甚至会私下约着相互传授一点小招式——这种相互传授按理是有违门规的,但毫无疑问得到了门派前辈的默许——诉说着武林的和平美好。
要是换成十多岁的时候,这样的场景多半会让唐一一憋出内伤来,但是已经奔着五十岁而去的唐一一早已见惯不惊,心如止水。她和其他大派掌门坐在一起,始终保持着赞许的笑容,还受邀点评了其中一场比试。
“武林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唐一一说,“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当天下午,各路宾朋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泰山,唐一一毕竟是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忙着和大家寒暄告别,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于是她决定在翠峰剑派多留一晚上,第二天再走。
但晚上她依然没能睡得太好,大概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莫名其妙醒来。她看着窗外和蜀地不一样的月色,决定出门走走,作为贵宾,她能够在翠峰剑派内任意行走,只是肯定会持守着相关的默契,不会故意走到机密的地带。
翠峰剑派的规模虽然及不上唐门,在唐门之外的门派里也算是数一数二了。唐一一被一座在月光下投下巨大阴影的建筑所吸引,靠近之后才发现,那里是翠峰剑派的铸剑塔,外形酷似一柄巨剑的铸剑塔,剑尖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直刺苍穹,塔身隐隐透出的火光在暗夜中闪动着神秘与尊严。突然之间,三十年前在唐家堡里和蓝天潢的对话又清晰地浮现在耳畔,仿佛就在昨天。
“没什么事的话,我带你去瞧瞧试炼室。”那是两人相识后的第五天,唐一一对蓝天潢说。
“谢谢,但我还是别去的好。”蓝天潢说,“那里是贵派的机密地带,即便没有说在明处的限制,我也不应当靠近。”
“你这个人真是一辈子循规蹈矩,半点意思都没有,试炼室可有意思了……”唐一一撅起了嘴,“我问你,如果以后老头子们也带着我去你们翠峰剑派回访,我要你带我去看你们那个很有名的铸剑塔,你带不带?”
蓝天潢显得有些为难,没有立刻回答,唐一一叹了一口气:“算啦,就冲着你还肯犹豫那么一小会儿,已经够给我面子的啦,不难为你了。”
“要我偷偷带你去,确实太让我难做了。但我可以禀明师尊,向他求求情,光明正大地带你去。”蓝天潢说。
唐一一假装不高兴地把脸扭向一边,努力让自己保持矜持,不要显得过于心花怒放。
三十年后,唐一一终于来到翠峰剑派,亲眼见到了铸剑塔。其实当年她也就是信口一说,过后就抛到一边,再也没有想起过。但此时此刻,久远的记忆终于在铸剑塔巨兽般的投影中浮出水面,让唐一一意识到,三十年前那个骄傲却又温暖的年轻人已经不在自己身边,铸剑塔看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被视为武林霸主的唐门家主缓缓地坐在地上,抱住双膝,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一一忽然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她以为是翠峰剑派夜巡的弟子,连忙擦干净眼泪站起来,看清楚走近的人之后,不觉有些意外。
来的竟然是蓝水长的妹妹、蓝天潢的女儿蓝瑾。这一次来到泰山,唐一一颇为逗留了一些时日,但和蓝瑾只见了几次,而且几乎没有说上什么话。和蓝水长对她的格外亲近不同,蓝瑾似乎只把她当成一位普普通通的贵宾,虽然绝不会缺少礼数,但也从来没有过来找她扯什么闲话。但唐一一没有想到,在这个离别的前夜,蓝瑾会主动来找她。
“很对不起,其实我早就想要来找你说话的。”蓝瑾说,“但是我每次见到你,都会忍不住很紧张,到最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是明天你就要走啦,我要是再不说,恐怕以后都没有机会啦。”
唐一一看着这张在月光下充满生气的明媚的面孔,突然感觉就像是在看着三十年前的自己。她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拉着蓝瑾在地上重新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你是不是想要找我问我和你父亲过去的事?”唐一一温柔地说。
蓝瑾的脸上微微一红,但还是点了点头:“从你上山的那天起,我就想问你。我哥哥其实脑子很聪明,但是在男女的事情上面……就……就很笨蛋……”
唐一一笑了起来:“是的,从他和我说话时的口吻和神态就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以为我只是你父亲的一个纯粹的普通朋友,哪怕是好朋友,但是好像你知道得多一些。”
蓝瑾有些得意:“那是当然。爹爹每次谈起你的时候,表情和声调总是极力做到非常自然,但就是因为太过自然了,反而让我觉得他是在掩饰些什么。要知道,我觉得门派里哪个男师兄长得有点帅,哥哥觉得哪个女弟子长得漂亮,说到这个人的时候,语气都会有点不一样。”
“那你母亲呢?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唐一一问。
蓝瑾摇摇头:“我觉得她应该也是能感觉到一些什么的,但是从来不会说什么。她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你父亲也是这样说的。”唐一一的眼神有些奇异,“所以我想,他的确是过得很幸福的,那样的话,我也为他高兴。”
“那你能不能讲一下你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最后没有能够在一起呢?”蓝瑾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那种天真而渴望的光芒让唐一一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她微微一笑,伸手轻抚着蓝瑾如云的长发:“你这个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要是换了别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和其他的女人有过一些过往,恐怕不会像你这样跑过来聊天,而是会很生气的吧。”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都发生在他们成亲之前。”蓝瑾说,“我对爹爹有绝对的信心,他绝不可能做出对不起我娘的事情。”
唐一一的笑容里有点苦涩:“你没有信错人,你的父亲,永远都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不过那些过往的事儿……多说无益。我只能告诉你,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日子,我的心里有他,他的心里有我。但是男女之间的事情,不是简单的两情相悦就可以一帆风顺的,大概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吧。他和你母亲过得很幸福,还生下了你和你哥哥这样招人喜欢的年轻人,那就够了。”
“可是你呢?”蓝瑾晶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他们得到了幸福,是不是你就委屈了自己?”
唐一一凄然摇头:“无所谓委屈不委屈。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做出了选择就要走下去,哪怕是硬着头皮走下去,如此而已。”
蓝瑾离开后,唐一一又一个人在冰冷的草地上坐了许久,开始感受到寒意的入侵。虽然已经是春日,这里毕竟是在山间,夜里的寒气还是难熬。堂堂的唐门家主,要是在泰山冻感冒了,那岂不成了江湖笑话?她自嘲地笑了笑,正想要起身离开,却在这个深夜第二次听到有人向她所在的方位靠近。
她刚开始以为是蓝瑾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于是折回来找她,但很快就发现不对,来人速度奇快,脚步却很轻,如果不是唐一一这样的高手,可能根本听不到,轻功之高明绝非蓝瑾可比。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深夜里,有人在翠峰剑派里施展轻功,这让唐一一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她屏住气息,悄悄伏身躲藏起来。
借助着夜色的掩护,唐一一并没有被发现,那个夜行者很快掠过她藏身的草地,向着不远处的山崖奔去。唐一一更加明白这当中有文章,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悄悄跟过去。月光正好照亮了那一片山崖,唐一一能够看见,那个黑布蒙面的夜行人来到悬崖边,把一样亮晃晃的东西扔了下去。她一直眼神很好,尽管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也能勉强看清,那是一枚闪亮着金光的圆环,环身一半较厚,用于握持,另一半薄而锋锐,利如刀刃,用于切割敌人。
那正是金环门的独门武器,邀月环。
这个人在暗夜里来到翠峰剑派的山崖边,就是为了扔下这枚邀月环。
而唐一一同时发现,此人的身形和步伐对她而言都非常熟悉,一定是自己经常见到的人。自己常见的熟人总共也就那么多个,能有这样厉害的轻功的更是屈指可数,她努力在心里回想着、比较着,想要判断出这究竟是谁。
夜行者扔下邀月环后,并不停留,继续施展轻功沿着原路返回。唐一一皱着眉头,继续死死盯着此人的身形步法,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夜行者刚才扔下那枚邀月环的时候,使用的是左手。
她忽然觉得这一晚的寒气更重了。
等夜行人的身影消失之后,唐一一才站起身来,同样全力施展轻功,奔回唐门诸人的住所,那是翠峰剑派专门为他们安排的一座小院子。深更半夜,院子里却灯火通明,离得远远的就能看见灯光。
唐一一没有感到意外,快步进门,几名弟子连忙迎了上来,把她引到院子的中央。田海南的尸体就躺在那里,喉咙被切开了,鲜血染满全身,这一幕让她莫名地想到了几年前唐洪锦的死亡。同样是在夜里,同样致命伤口在咽喉,但两件事的性质却又截然不同。
唐麟来到唐一一的身边:“我刚刚验了尸,死亡时间大概是在一炷香之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感觉像是熟人偷袭。”
“能判断出是什么兵刃吗?”唐一一问。
“切口很薄,力道和角度并不像是普通的刀剑,弧度很大。”唐麟说,“有点类似于金环门的邀月环一类的奇门兵刃。”
唐一一低下头,看了一眼唐麟的靴子上粘着的泥土和草屑,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这里先交给弟子们处理吧,你也是和我一样的老东西了,赶紧去休息一会儿,明天白天还有得忙。”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了拍唐麟的肩膀。唐麟正准备答话,突然脸色大变,张口结舌却又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如同僵尸一般直挺挺地向前就倒。唐一一闪身避开,任由唐麟扑倒在地上,然后迎着所有人惊诧的目光,弯腰拔出了刚才刺在唐麟肩头的那枚毒针。
“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唐莹死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却足足骗了我一辈子。”唐一一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后你让我再去相信谁呢?我还能相信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