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飞轮斗舰2
凝思片刻后,徐子陵点头道:“这个容易,我来此只是负责传信接洽,现在完成任务,自可离开。”顿了顿又道:“你和竹花帮的人在合作上是否有问题?”
洛其飞苦笑道:“我当然信得过桂爷和幸爷,却不敢担保其他人不是邵令周布下的奸细,所以我打算和众兄弟随徐爷一起离去,然后潜往与卜副帮主等会合,否则若给人步步监视,整盘妙计势将尽付流水。”
徐子陵点头答应,心想该是找桂锡良和幸容两个小子说话的时候。
迷茫的月色下,徐子陵展开脚法,沿淮水南岸朝西疾走,赶往与寇仲约定会合的地点。辞别了桂锡良和幸容,再正式知会李子通,他和洛其飞等乘船离开。当然最后只剩得一条空船开返梁都,徐子陵和洛其飞等先后在途中离船,赶赴不同的目的地。
徐子陵离船处是邗沟和淮水的交汇处,全速赶了近六个时辰路程,披星戴月地终于抵达钟离郡东南方嘉山山脚处的密林区。他亮起火熠,打出讯号。半里外的山头处立时有回应,先是亮起一点火芒,接着是另两点燄光,指示出寇仲藏身之处。
徐子陵心中流过一片温暖,素素的不幸,跋锋寒的远去,使他更添与寇仲相依为命的感觉。同时亦不无感触,只是区区个多月,寇仲已成功地建立自己的实力,聚在他身旁的再不是胡乱凑来的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和高效率的雄师。那不单显现在讯号的准确传递,而更在其能于这么短促的时间,挥军渡河越野,一口气从梁都赶了近百里路抵达此处,只是这行军速度,足可让人咋舌。
转瞬他奔进密林边缘的树林区,暗黑里密布着倚树休息的少帅军,人人屏息静气,马儿则安详吃草。在一名头目的带领下,徐子陵奔上一座小丘,寇仲赫然出现在明月下,旁边是宣永和十多名将领。看着寇仲渊亭岳峙的雄伟背影,徐子陵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
寇仲再非以前的寇仲,当然更不是在竟陵城上面对江淮兵的千军万马而心中不断打着退堂鼓的寇仲。现在寇仲已成视战争为棋戏,谈笑用兵的统帅,以后群雄势将多出个与他们争霸天下的劲敌。
寇仲倏地回过头来,向他展露雪白的牙齿,大笑道:“有陵少在我身旁,足可抵他一个万人组成的雄师,这次我们不斩下三大寇的狗头,誓不回师!”众将轰然相应,响彻山头,令人血液沸腾。
徐子陵感受着寇仲天生过人的感染力和魅力,来到他旁,悠然止步,淡然自若道:“共有多少人?”
寇仲陪他俯瞰月照下的山林平野,双目精光烁闪,沉声道:“共一千五百人,清一式骑兵,战马大部分均为契丹一流良驹,轻装简备。哼!李小子有黑甲精骑,我寇仲就有少帅奇兵,总有一天可比出是谁厉害。”
徐子陵又问道:“如何组织编伍?”
寇仲微笑道:“用的是鲁大师教下的梅花阵,将一千五百人分成十组,主力帅军六百人,其他每组百人,各由偏将统领,陵少有什么意见?”
徐子陵耸肩道:“论阵法你该比我在行,骆方呢?”
寇仲说道:“他先赶回牧场,好知会美人儿场主与我们配合,合演一场好戏,舞台就是洱水的两大城当阳和远安。”接着长长舒一口气,叹道:“老天爷安排得真巧妙,当人人以为我须顾眼前利害,全力助李子通应付老爹的当儿,我却神不知鬼不觉的西行千里,奇兵袭敌,这是多么动人的壮举。”
徐子陵自问没法投入寇仲的情绪去,岔开问道:“路线定好了吗?”
寇仲说道:“我们将穿过钟离和清流间的平野,虽是顺路亦不会和屯军清流的老爹打招呼,请恕孩儿不孝。然后连渡淝、沘、决三水,接着是最艰苦穿过大别山的行程,再绕过大洪山,在襄阳和竟陵间渡过汉水,那时三个时辰快马便可和我们的美人儿商秀珣在牧场相与把酒,叙旧言欢哩!”
另一边的宣永插嘴道:“如一切顺利,十天内我们可到达目的地。”
徐子陵说道:“那还不起程赶路,我们不是要昼伏夜行以保密吗?”
寇仲说道:“少见陵少这么心急的,定是想快点作其救美的英雄。嘻!陵少且莫动怒,由于要路经清流,所以必须先派探子视察妥当,才作暗渡陈仓之举,我两兄弟不见这么多天,正好乘机畅叙离情。”接着发出命令,众将分别乘马散去,回归到统领的部队,只剩下宣永一人。
山风徐徐拂来,壮丽的星空下,感觉上每个人变得更渺小,但又似更为伟大,有种与天地共同运行的醉人滋味。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说道:“侯希白差点出手哩!”
寇仲一震道:“好家伙,终于露出本来奸面目。你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遇上他的?”
宣永这时离开,视察部队的情况。
徐子陵把经过说出来,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幸好你那么沉得住气,若换作是我,定会不顾一切把侯希白那小子逼出来看看,那就糟哩!”
旋即又剑眉紧蹙道:“不对!照我猜包让等人也不知窗外另有侯希白这个帮手,甚至包括云玉真在内都不知他暗伏一旁。这家伙定是从云玉真处不知用什么方法探知此事,遂想在旁捡拾便宜。”
徐子陵不解道:“你是否只是凭空猜想?”
寇仲摇头,露出回忆的神态,徐徐道:“记得当年在荒村中我们被婠妖女害得差点没命,侯希白那小子闯进来无意下救了我们的事吗?这小子还装模作样的动笔写画,做足工夫,那显然连婠妖女都看不破他的身份。侯希白的保密工夫做得这么好,没有人时仍交足功课,怎会有云玉真这个破绽呢?我可肯定云玉真仍以为侯小子是好人。”
徐子陵双目闪过杀机,沉声道:“但百密一疏,他终于露出狐狸尾巴。”
寇仲深深瞧他一眼,说道:“是否想起师妃暄?”
徐子陵点头道:“不错!侯希白摆明是某一邪恶门派培养出来专门对付师妃暄的出类拔萃的高手,图以卑鄙的手段去影响师妃暄,好让婠妖女能胜出。”
寇仲微笑道:“你看我们是否该遣人通知了空那秃头,再由他转告师妃暄呢?”
徐子陵苦笑道:“那像有点自作小人的味儿。难道我告诉师妃暄,我感觉到侯希白躲在窗外想偷袭我吗?”
寇仲耸肩道:“有何问题?师妃暄不是一般女流,对是非黑白自有分寸,而我们则是行心之所安,管她娘的怎样想?纵使师妃暄将来偏帮李小子,我也不愿见她为奸人所害。”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说倒说得冠冕堂皇,骨子里还不是怕我错过向师妃暄示好的机会。我可保证侯希白若是想对她施展美男计,肯定碰得一鼻子灰无功而退,我们还是先理好自己的事吧!”
寇仲无奈道:“师妃暄有什么不好,你这小子总满不在乎的样子。”
徐子陵截断他道:“一路赶来,我曾把整件事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与你先前的说法大相径庭,少帅要听吗?”
寇仲淡然一笑,说道:“陵少有话要说,本帅自是洗耳恭聆。”
徐子陵沉吟道:“我认为萧铣用的是双管齐下的奸计,一边派人在江都干掉我,另一方面则设法把你引往飞马牧场,再设计伏杀。云玉真对我们的性格了如指掌,当清楚我们对飞马牧场求援的反应。”
寇仲皱眉道:“我也想过这问题,故而以快制慢,务求以敌人难以想象的高速,秘密行军千里,在萧铣从夷陵渡江之前,一举击垮三大寇和朱粲,然后和你潜往关中碰运气。”
徐子陵道:“可否掉转来做,先击垮萧铣渡江的大军,然后向朱粲和曹应龙开刀?”
寇仲呆了一呆,接着大笑道:“好家伙!为何我没想及此计?好!就趁萧铣做梦都未想过我们敢先动他,就拿他来耍乐,算是为素姐的血仇讨点公道。”
提到素素,两人的眼中均燃起炽烈的恨火。远处灯火忽明忽灭。
寇仲喝道:“牵马来!动身的时候到哩!”
翌日清晨,少帅军无惊无险的通过清流城北的平原,抵达滁水北岸,于河旁的密林歇息,可惜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大雨,除放哨的人外,其他人只好躲进营帐内。
徐子陵和寇仲来到河边的一堆乱石处,任由大雨洒在身上。
寇仲一屁股坐在其中一方石头上,笑道:“真痛快!只有在下雨时,人方会感到和老天爷有点关系,像现在这般淋得衣衫尽湿,正是关系密切。”
徐子陵负手卓立,望往长河,三艘渔舟,冒着风雨朝西驶去。淡淡地说道:“真正关系密切的时刻,就是娘刚身亡时我们在小谷练《长生诀》的日子,那时整个人好像与天地浑成一体,无分彼此。”
寇仲呆了半晌,点头道:“那真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光。我们定要找一天偷空回那里去看看,不过娘曾说过不用我们拜祭她。”
徐子陵叹道:“你眼前的情况,等于与时光竞争,李密已垮台,再无人可阻李世民出关,所以少帅你必须在李家席卷天下之前,建立起能与之抗衡的实力,否则将悔之晚矣,那来空闲足供你去偷呢?”
寇仲沉吟片刻,沉声道:“王世充虽难成大器,但东北仍有窦建德、刘黑闼,北有刘武周、宋金刚,西边薛举父子则尚未坍台,李家却是内忧刚起,李小子想要风光,怕仍要等一段日子。”
徐子陵感受着雨水打在脸上的冰凉,轻轻道:“假若王世充逼得李密真的无路可逃,只有投降李世民,那又如何?”
寇仲微笑道:“你认为那对李小子是好还是坏呢?”
徐子陵俯首凝视寇仲好半晌后,沉声道:“若换了是别人,只是引狼入室。但李阀根基深厚,李世民又是武学兵法兼优的天纵之才,最厉害是连李靖等人都要向他归心,师妃暄也最看得起他,摆出整副真命天子的格局,李密当然不会甘心从此屈居人下,但其他人是否也尽如李密呢?”
寇仲动容道:“说得对,连我都曾经想过当他的跑腿,那时他尚未成气候,假若李小子平白多出一群谋臣猛将,像魏征、徐世勣、沈落雁之辈全对他竭诚效忠,要胜他更是难上加难。唉!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徐子陵默然不语。
寇仲长身而起,来到他身前,探手抓紧他宽肩,垂头道:“说吧!一世人两兄弟,有什么事须闷在心内?”
徐子陵缓缓道:“素姐的亡故,难道仍不能使你对争斗仇杀心淡吗?”
寇仲沉思片刻,低声道:“你肯否放过香玉山和宇文化及?”
徐子陵说道:“宇文化及当然不可以放过。但香玉山始终是小陵仲的生父,现在他已遭到报应,且萧铣终非李小子的对手,我们放过他又如何?”
寇仲又道:“阴癸派害死包志复、石介、麻贵三人,这笔账该怎么算?”
徐子陵苦笑道:“这和我想劝你的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怎可混为一谈。这个天下已够乱了,现在再多你这个少帅出来,唉!”
寇仲陪他苦笑道:“难道现在你要我去告诉手下,说我不干了?”
徐子陵说道:“当然不可这么的不负责任,你现在只是面子的问题,假若你肯转而支持李小子,保证他可短时间内一统天下,使万民能过些安乐日子。”
寇仲苦笑道:“你难道要我去和那起码要对素姐之死负上一半责任的李靖共事一主?”
徐子陵叹道:“我没有劝你去做李世民的手下,只要你把手上的实力转赠李小子,我便可和你去割宇文化骨的首级,再回小谷去拜祭娘,以后的天地可任我们纵横驰骋,喜欢便把阴癸派打个落花流水,为世除害,待小陵仲大点,又可带他远赴域外找寻老跋,岂非逍遥自在?”
寇仲放开抓他肩头的手,移步至岸边,细看雨水洒到河面溅起的水花,沉声道:“你已很久没有和我说过这方面的事,为何今天忽然不吐不快呢?”
徐子陵移到他身后,两手搭在他肩头上,沉痛地说道:“素姐已去,我不想再失去你这个好兄弟。”
寇仲剧震道:“你是认定我会输了?”
徐子陵颓然道:“我们的问题是太露锋芒,更牵涉到杨公宝库的秘密。以前我们尚可和敌人玩捉迷藏的游戏,现在却是目标明显,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是萧铣成功渡江,老爹、李子通之争谁胜谁负,又或李小子兵出关中,窦建德、刘武周挥军南下,首先要拔除的都是你这个少帅。”
寇仲感受着徐子陵对他深切的关怀,点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你说的情况,否则也不会不敢称王而称帅,还要谦虚老实的称什么少帅;看似威风,其实窝囊。最理想当然是掘出杨公宝藏后,再看看该做个富甲天下的珠宝兵器商还是做皇帝?但你也该知我这少帅是怎么来的,此可谓之形势所迫,又可谓之势成骑虎。小陵啊!人生在世不过区区数十年,弹指即过,你尽管去做你爱做的事,不用介怀我的生死。现在我的情况是再无退路。大丈夫马革裹尸,亦快事也!他日我战死沙场,你也不用替我报仇。素姐的死,使我再难以耽于逸乐,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徐子陵用力狠狠抓他双肩一把,苦笑道:“当然明白,你这叫打蛇随棍上,以退为进。唉!我这做兄弟的事实上已尽了心力,本想你会待至杨公宝藏有了着落,才真正决定是否该出而与世争雄,岂知鬼使神推下,你却当上了什么娘的少帅,事情发生得太快!直至素姐身故,我如梦初醒,想到这些问题。你现在的好景只是昙花一现,难以维持长久,你的少帅军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扩充整顿,仍难成雄师,总之你眼前形势,尚需待时来运到,否则休想胜过李小子,但你有那时间吗?”
寇仲说道:“鲁妙子恐怕有和你同样的想法,否则便可直截了当的告诉我杨公宝库是在什么地方。照我看你也肯定我找不到杨公宝库,所以肯陪我玩这寻宝游戏。这样吧!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若仍起不出宝藏,我便依你所言,把手上兵将领地转赠你心上人,再由她决定该送何人。但如若老天爷眷顾,真的给我找到藏宝,我便怎样都要博他一博,死而无怨。却有一个条件。”
徐子陵愕然道:“什么条件?”
寇仲微笑道:“陵少虽全心全意助我寻宝,不可以骗我。”
徐子陵沉声道:“我是这种人吗?”
足音响起,宣永冒雨赶至,低声道:“抓到一个奸细!”两人为之愕然。
数丈外林木深处,奸细的双手被反缚到一株粗树干上,衣衫染血,面色苍白,年纪在二十许间,五官端正。
宣永低声道:“我们依少帅吩咐,在四周放哨,这人鬼鬼祟祟的潜到营地来,给我亲手擒下,这小子武功相当扎实,是江南家派专走的路子。”
寇仲问道:“他怎么说?”
宣永狠狠道:“他当然推说是凑巧路过,哼!这里是荒山野地,若说是打猎尚有几分道理,只听他口音,该是浙江人,怎会孤身到这里来。”
徐子陵皱眉道:“就算探子也该有拍档同党,有没有发现其他人。”
宣永摇头道:“我已派人遍搜附近山林,仍未有发现。”
寇仲说道:“看来要用刑才成,你在行吗?”
宣永说道:“包在我身上。”
正要走前去,徐子陵一把扯着宣永,不忍道:“在未肯定对方身份前,用刑似乎不大好。”
宣永愕然道:“他又不肯自己说出来,不用刑怎弄得清楚他的身份。”
寇仲微笑道:“精神的无形压力,是用刑的最高明手法,这叫用刑伐谋,来吧!”
三人来到那年轻壮汉前,挥退看守的人,寇仲见那人闭上眼睛,笑道:“他不肯睁眼,自然不肯回答问题,我们只好施刑逼供,用刑至紧要慢慢来,好让这位好汉有机会考虑自己的处境,作出聪明的选择。”
“呸!”那人猛地睁眼,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涎,疾射寇仲。寇仲洒然晃头,那口痰射空而去。那人现出讶异神色,显是想不到寇仲能够及时避开,旋即又闭上眼睛。
宣永大怒,拔出匕首,喝道:“让我把他的肉逐片削下来。”
寇仲见那人脸上露出不屑神色,心中暗赞,向宣永笑道:“刀子怎及钳子好,人来!给我把钳子拿来。”当下远处有人应命去了。
宣永和徐子陵不解地瞪着他。
寇仲却转到树后,检视那人被缚的双手,笑道:“这位老哥的手指长而嫩滑,”又移往前面,大叫道:“人来!给我脱掉他的靴子。”
那人睁眼怒道:“要杀要剐,悉随尊意,但为何要脱我的靴子?”
寇仲伸手拦着上前脱靴的手下,微笑道:“因为我要一个一个地拔掉你的指甲,而且是慢慢的拔,人说十指痛归心,脚趾却不知痛归什么,只好在老兄身上求证。不要小看脚趾甲,没有后等于废去武功,你也休想可用双腿走去通风报信,我们更不用杀你。”
那人脸色数变,终于惨然道:“我根本不知你们是谁,抄这边走只为赶路往合肥参加荣凤祥召开的行社大会。”
三人闻之动容。
寇仲和徐子陵交个眼色,心中都想到曾在合肥出现的左游仙,假定两人均是位列邪派八大高手榜上的人物,说不定会有一定的交情,而这次的行社大会,很可能是左游仙安排的。
寇仲呵呵大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人来,给我放了这位仁兄,雨愈下愈大哩!大家一起躲进帐幕换过干衣,再喝两杯酒。”
这次轮到宣永和那人愕然而对,不明白为何凭一句话竟有当场释放的待遇。
徐子陵去解索时,宣永凑到寇仲耳旁道:“少帅忘了下过不准喝酒的严令,且我们根本没有携酒来。”
寇仲干咳一声道:“那喝杯清水吧!”
那人活动一下被牛筋缚得麻木的双手,怀疑地道:“你们真的肯放我?”
寇仲耸肩道:“我们又非穷凶极恶的人,既知是一场误会,除道歉赔罪外还能干什么?”
那人精神一振道:“朋友高姓大名?”
寇仲微笑指着宣永道:“他叫宣永。”
尚未有机会介绍徐子陵,那人已剧震道:“那你定是“少帅”寇仲,另一位则是徐子陵!”
宣永点头道:“猜得正着,朋友你贵姓名?”
那人变得友善多了,爽快答道:“我是龙游帮帮主“儒商”泽天文之子泽岳。”
寇仲等三人听得面面相觑,皆因从未听过龙游帮的名字,客套话诸如久仰之类全说不出口来。
寇仲打圆场道:“进去避雨再说,幸好泽兄受的只是轻伤,否则我们将更罪过深重。”
泽岳哈哈笑道:“能交得三位兄台,些许伤势,何足挂齿?”
龙游帮之所以不见称于江湖,原来因她是一个以经商为主的帮会,以东阳郡的龙游县为中心的行社,组织严密,在全国各地展开低买高卖的活动,故有龙游遍地的美誉。
泽岳介绍了龙游帮后,欣然道:“我们的家乡及毗邻一带,山多而田少,最需商品流通,山民迫于生计,唯有肩挑背负,驾船驭车,从事贩销买卖以谋生路。我爹是开发木材生意起家的,现在打着我帮名号在各地大做生意的,至少有过万人。但真正有我们龙游帮令牌的,只是几百人,他们才是我帮的中坚分子。”接着掏出一个铜牌,一面铸有龙纹,另一边则是“龙游遍地”四个字。外边雨势转大,清寒之气从帐门卷进来。
寇仲大感兴趣问道:“你们干的主要是什么生意?”
泽岳答道:“所谓不熟不做,我们主要是把山区的土特产卖到有需要的地方,以竹、木、纸、茶、笋、油、草药七个行业为主,再买回山区所缺的东西,例如米粮、食盐、丝绸、棉布等,形成一个流通网络,各地的帮会行社,不论大小都要给我们几分面子。”
接着高兴地道:“能认识两位,实是三生有幸,当日你们大破李密,我正由关中赶往洛阳,数当今英雄人物,有谁比得上少帅和徐爷。”
徐子陵有点不好意思的岔开话题道:“现在烽烟处处,对你们做生意没有影响吗?”
泽岳笑道:“太平时有太平时的做法,战乱时则有战乱的一套。像刚才般被当作奸细,并不是经常发生的,通常只要我亮出龙游帮的令牌,人人会给几分面子。”
寇仲尴尬道:“泽兄做惯生意,口才果然了得,是哩!你不是说荣凤祥要在合肥举行什么娘的行社大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泽岳的脸色沉下去,叹道:“这是件令人心烦的事。荣凤祥最近坐上洛阳帮的龙头宝座,影响力大增,现又当上北方势力最大的百业社的尊长,更是如虎添翼。这次他到合肥来,是要号召江北的行社商帮加入百业社,美其名为团结起来。照我看他该是另有野心。”
寇仲眉头大皱道:“百业社又是怎么一回事?”
泽岳说道:“那只是北方各地行社的一个联盟。尊长对辖下的行社并没有管治权,却可代表各行社去向各地势力出头说话,依时召开百业大会,以厘定各种价格,解决商务的纷争,影响力可大可小,须看谁当尊长。”
徐子陵和寇仲交换个眼色,大感不妙。荣凤祥既是邪派高手辟尘的化身,若给他成为天下商帮行社的龙头老大,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徐子陵试探道:“这不是好事吗?泽兄因何烦恼呢?”
泽岳苦笑道:“怎会不烦?做生意最紧要灵活自由,不受约束,现在荣凤祥摆出一副以大欺小的格局,挟北方百业社的威势,硬要我们加入他的百业社……”
寇仲打断他道:“若不入社,会有什么后果?”
泽岳沉吟道:“暂时仍不太清楚,那要看他对北方各大行社的控制力如何,但对我们要在北方做生意,当然有点影响。”
徐子陵说道:“贵帮是准备参加还是拒绝加入?”
泽岳说道:“我这次想早点赶往合肥,正是要和各地行家商量,好了解他们的想法,若人人抢着参加,我们的处境将会非常困难,说不定只好随众屈服。”
寇仲愕然道:“泽兄岂会是这种人?”
泽岳苦笑道:“说到底我只是个生意人,任何行动要先权衡利害。我尚未请教两位如此劳师远征,究竟要去对付什么人?”
寇仲答道:“还不是曹应龙和朱粲两个大混蛋。”
泽岳肃然起敬道:“原来是这两个杀人如麻、不讲江湖规矩的恶魔。有什么需泽岳帮忙的地方,只要我办得到,定会全力以赴。”
寇仲说道:“你还是安心做你的生意吧!但荣凤祥的事我两兄弟却不能置之不顾,因为这是另一个混蛋,比之曹应龙和朱粲更可怕,所以怎样都要抽空和泽兄去一趟合肥,幸好是顺路。”
泽岳失声道:“什么?”
寇仲换上他在飞马牧场大战李天凡、沈落雁的面具,变回那鹰钩鼻鼻兼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狂汉;而徐子陵当然不敢扮岳山或疤脸大侠,取出尚未用过的一张面具,摇身一变成了个满脸俗气的黄脸汉子,年纪比寇仲还要大,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好笑。
三人冒雨赶路,只两个时辰脚程,在午后时分抵达合肥,果然各地商帮行社的人纷来赴会,人车不绝于途。
三人刚入城,便有龙游帮先一步抵达的人来迎接,泽岳这帮主之子显然地位极高,虽没有介绍两人,手下亦不敢询问。
龙游帮在合肥贯通南北城门的主大街开了间茶铺,三人在铺后院舍落脚,泽岳去听手下的报告时,两人均感疲倦,换过干衣后,躲在房内休息。
寇仲踢掉靴子,大字形摊到**,向挨在卧椅处凝望窗外雨势的徐子陵道:“真不明白鲁妙子,为什么每张面具的卖相都是令人不敢恭维的,弄得俊俏顺眼点不行吗?”
徐子陵沉吟道:“你说鲁先生长相如何?”
寇仲说道:“年轻时他定长得非常英俊,不见他年纪大了仍是个很好看的老家伙吗?这又有什么关系?”
徐子陵耸肩道:“我不知道,该有点关系吧!人生出来便注定美丑媸妍,在一般情况下都不可改变,只能接受这现实。若我是鲁先生,既有此变天之力,自然想换个截然不同的脸孔,好经验另一不同身份,不同感受。”
寇仲颔首道:“这么说也有点道理。好了!言归正传,我们是否该联手宰了荣凤祥。”
徐子陵说道:“雨停哩!”
寇仲从**坐起来,瞧往窗外,说道:“此事定要立下决定,我们只有两日一晚的时间去破坏荣凤祥的阴谋。唉!我真不明白王世充为何不对付这个妖人,杨公卿该已告诉他荣凤祥就是避尘,而避尘即是辟尘。”
徐子陵叹道:“太自信并非好事,就算辟尘蠢得偶然落单任由我们出手,我们亦未必可杀死他。更何况有左游仙撑他的腰,这里更是辅公祏的地头,那轮得到我们逞强。”
寇仲苦笑道:“我并非过于自信,只因时间无多。”
徐子陵笑道:“不能力敌,便须智取,你不是满肚子狡计吗?拈一计出来给我见识如何。”
寇仲喜道:“听你的口气,似是胸有成竹,快说来听听。”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先弄清楚形势再说吧!要拆掉一间房子,怎都比建设一间房子容易。”
寇仲动容道:“有道理,随手一挥,便可砸碎杯子,但要制造杯子,却要经过多重工序,例如捏土为坯,入窖炼烧,荣凤祥能荣登百业社的尊长也属于这情况,首先要成为长袖善舞的大商家,行会的会长,但仍要到他捡得便宜,当上北方最大黑帮的龙头老大,才给他夺得百业社尊长之位。现在更想把影响力伸延至江北,迟些更会把魔爪探往南方,过程一点不轻松。但我们只要揭穿他的身份,就像把杯子投在地上般立可粉碎他的美梦。”
徐子陵说道:“荣凤祥可以代替上官龙做洛阳帮的老大,绝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我敢肯定帮内能话事的人,该隐有阴癸派的余党。而荣凤祥则暗中与阴癸派勾结……”
寇仲一震道:“说得对,很可能为了争天下的大利,什么邪派八大高手大部分都站在同一阵线,四处搞风搞雨占便宜。若没有左游仙点头,荣凤祥怎能在合肥开百业社大会。”又说道:“不如你再扮作岳山,找你的老友游仙妖道套套口风。”
徐子陵笑道:“保证未喝完杯热茶,便要露出马脚,你这小子分明想害我。”
这时泽岳神色凝重地走进房来,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假设他肯支持拒绝参加百业社,会有很多人响应的。”
寇仲坐到床沿,问道:“此人是谁?”
泽岳坐往徐子陵旁的椅内去,说道:“这人叫安隆,人称“四川胖贾”,是西南方最大的酒商,也兼营其他生意,是多个行会的会头。”
寇仲点头说道:“天下人人喝酒,他既是西南方最大的酒贩,肯定有点来头,是否还懂武功呢?”
泽岳说道:“他的武功倒稀松平常,不过他的拜把兄弟却是雄霸四川的“武林判官”解晖,解晖的儿子解文龙娶了宋缺的女儿宋玉华为妻,有这么强的靠山,谁敢惹他。”
寇仲动容道:“听说解晖的独尊堡乃四姓门阀外最有地位的家族,而解晖的武功则差点可媲美“天刀”宋缺,唔!这人定要见见。”
徐子陵问道:“百业大会的情况如何?”
泽岳说道:“荣凤祥和他的漂亮女儿三日前已抵合肥,正四处活动,游说各方来的商头,百业大会将于明早在总管府举行,我们已时间无多。”
寇仲弹起来说道:“事不宜迟,先去见安隆再说吧!”
澡堂内热气腾升。
在西堂的贵宾浴内,给安隆一人独霸了两丈见方的浴池,十多名保镖随从分守在池旁和各个进出口,人人太阳穴高鼓,均非一般庸手,只此便看出安隆的财势。安隆是个大胖子,两手不知是否因过多赘肉,似乎特别短小,腆着大肚腩,扁平的脑袋瓜儿像直接从胖肩长出来似的,加上两片厚厚的嘴唇,一望而知是讲究吃喝玩乐的人。
澡池的水满溢浸至池岸的石板地,令人怀疑水位是否因他而达致如此情况。此时他正挨在池边的一角,让蹲在池旁的手下为他的水烟管装烟丝吹火绵,再送到他嘴旁让他“咕噜咕噜”的吞云吐雾,写意而颓废得有种堕落的感觉。
徐子陵、寇仲和泽岳三人来到浴室,尚未有机会说话,安隆已哈哈笑道:“天文兄不来,贤姪来也是一样,快下来陪我一起快活快活。”
徐子陵和寇仲吓了一跳,假若他们露出与面具的年龄皮肤、均大有出入的年轻人身体,岂非立即露出马脚。
泽岳却显示出他的急才,笑道:“安老板吩咐,小姪怎敢不从。”接着快手快脚脱掉衣衫,塞到两人手上,说道:“你两个给我到门外去。”只是这种做作和命令,便在安隆等人前肯定两人是仆从的身份,但当然他们在门外仍可听到澡堂内所有对答。
门外是个供贵宾休息的小偏厅,设有两组桌椅,安隆的手下占去其中之一,两人和安隆的人礼貌地打过招呼,坐到另一组桌椅,享受男仆奉上的香茗糕点。
此时安隆正询问泽岳那龙游帮主父亲的情况,尚未转入正题,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你觉得这胖子如何?”
徐子陵轻应道:“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对外摆出来的样子,只是骗局。”
寇仲脸色凝重起来,点头道:“我也深有同感,甫进浴室,我便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邪气,心中发寒,有点像对着婠婠时的样子。”
徐子陵一震道:“那就糟哩!这死胖子能如此真人不露相,肯定是荣凤祥的级数,且一个不好就是邪道八大高手之一,那这回无论泽岳说什么只是徒费唇舌。”
寇仲的脸色也很难看,说道:“先听他说什么再审度吧!”
泽岳的声音传出来道:“这次出门,爹曾千叮嘱万吩咐,着小姪凡事要先请教安世叔,那就绝不会犯错。”外面的寇仲和徐子陵心叫完了。若泽岳真的听足安隆吩咐,岂非要改变立场为立即加入百业社。
安隆发出一阵彷若猪鸣的笑声,说道:“你老爹这么看得起我安隆,安某人就送他一罈黑珍甜酒,此乃酒中极品,酒色晶莹明透,闪亮生辉,醇厚甘美,甜酸可口,喝后能生津怡神,暖胃补肾,滋补强身,什么虚汗、盗汗、神衰、阴竭,都酒到病消。若非我得到一批天竺来的黑珍珠米,亦酿不出这种酒来,故只送不卖,送的当然只限像天文兄这些有过命交情的老朋友。”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瞠目结舌。
单论口才,此人肯定是顶尖高手的境界,口若悬河不在话下,且字字掷地有声,有极高的说服力。两人自问听完他这番话后,也很想找罈来尝尝,看看他有否言过其实。
泽岳干笑两声,说道:“先代爹他谢过安世叔的厚爱。世叔这次对荣老板号召江北同道加入百业会一事,究竟有何看法?”
安隆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一向以来,我们虽各自为政,但彼此相处融洽,就像把香雪酒混合加饭酒来喝,既有香雪的馥郁芬芳,又具加饭的甘陈醇厚,令人回味悠长。荣凤祥这么挟势北来,分明是要扩大百业社的影响力,此事定须详细斟酌。”
寇仲和徐子陵提至半天的心,这才放下来,暗忖一是他们疑心生暗鬼,看错安隆,又或是安隆虽是邪人,却与荣凤祥处于对抗位置,故暗中扯他后腿。
泽岳欣然道:“那依世叔意思,我们是要联结起来,拒绝加入百业会。”
安隆低声道:“若真这么做,我们就是大傻瓜。”
徐子陵和寇仲听得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澡堂里面的泽岳显然不比他们的领悟力好多少,嗫嚅道:“世叔的意思是……”
“啪!”不知是安隆大力拍了泽岳一记,还是安隆自己拍自己肥肉助兴,只听安隆笑道:“岳世姪始终是嫩了点,若来的是你老爹,定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生意就是生意,最紧要是赚钱,加入百业社对做生意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
泽岳代徐子陵和寇仲问了他们最想问的问题,说道:“但世叔刚才说,说荣凤祥有点问题。”
安隆叹道:“荣凤祥是否有问题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我们加入百业社后,该由谁来当尊长,由谁来话事。”
徐子陵和寇仲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没完全看错安隆,只错把他当作荣凤祥的一伙。他摆明是要把百业社尊长之位,抢到手上来。
泽岳愕然无语。
安隆继续侃侃而言地说道:“荣凤祥虽是洛阳帮的龙头老大,我却有四川独尊堡和岭南宋家的支持,如果再有贵帮振臂一呼,哪轮得到他摆布一切。明天开大会时,我们索性逼他推选新的尊长,我要他偷鸡不着反蚀把米。”
寇徐两人听得头都大起来,怎想得到形势复杂至此,一时间乱了方寸。
《大唐双龙传》第七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