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夜深谈2
徐子陵肃然起敬道:“原来大师竟有百岁高龄,呃!小子失敬啦!大师这九字真言手印必是非同小可,何不传与佛门中人。唉!小子是否多管闲事呢?有大师坐镇,‘天君’席应岂敢胡作非为?”
真言大师摇头道:“老衲于尘世已时日无多,再难寻得能受得起九字真言手印的有缘人,此九字真言用之于佛则为佛,用之于武则为武。老衲一心侍佛,生平从未与人过招动手,施主明白吗?”
徐子陵微笑道:“当然明白,只要大师真言出口,即使穷凶极恶之徒,亦要凶念全消,是不是这样呢?”
真言露出一丝充满童真的笑意,祥和地道:“当然不是这样。更何况若对象是席应这类魔功深厚的高手,心志坚刚如不可动摇的岩石,什么真言都派不上用场,就更需施主来为山门护法。”
徐子陵疑惑地道:“九字真言手印既可用之于修行,何故又有受得起受不起的问题?”
真言大师道:“九字真言似简实繁,受不起的人会因锲而不舍致舍本逐末,终生难有所成。坦白说,在看到施主今晨结印禅定之前,老衲从未想过九字真言手印可直接用在武功之上,现在却是尘心大动,若施主拒绝,老衲今晚撒手西归时,极可能因施主的拒绝而功亏一篑。”
徐子陵苦笑道:“大师请说,小子洗耳恭聆。”
寇仲筋疲力尽地爬上沙滩,再支持不住,伏倒沙上。在怒海中游了整夜,勉强挨到这里,无论他的呼吸如何高明,只能助他开始时从水底避过浪涛最狂暴的打击,而不能一个时辰继一个时辰无休无止的支持下去,否则他将变成不必用口鼻呼吸的怪物。在相对平静的海底潜游十多里后,他终到达内呼吸的时间极限,那也正是他体内真气的极限,仓皇冒出海面时,惊觉真元接近油尽灯枯的劣境,而离岸尚有三、四里之遥。那是寇仲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之一。
暴雨虽停止下来,但仍是余波未了,寇仲在浪涛中纯凭仅余的体力挣扎游往陆岸,饱尝到身不由己在海浪中被抛掷冲卷的折磨。若非他心志坚毅,定支持不住,尸沉大海。来到岸上,他第一个念头竟是不忘他日要警告徐子陵,千万别自恃有内呼吸的功夫,而在大海中潜游。他全身如被毒蚁咬噬,肌肤寸寸欲裂,此时即使来个普通高手,也可取他性命。
乌云在半个时辰前散去,秋阳从晴朗的天空洒在他背上,还照射在他差点在海上弃掉的井中月上。他感觉到怀内以防水油布包裹着的面具、秘本等物仍然存在,但几可肯定海水该深透入油布内,纸质的东西势会被浸坏。可怜他尚未看过李秀宁托商秀珣转交给他的“情书”,若说没丝毫悔意,肯定是诓骗自己。唉!
虽记起老跋的警告,真元枯竭时最忌任得劳累把自己征服,偏是连举手的力量也没有,遑论爬起来练功修行。差点昏睡时,忽地锣鼓声喧,喊杀声自远而近。
寇仲骇然仰首瞧去,耀目眩眼的阳光下,一群提着斧头铁锄,衣饰怪异的人正声势汹汹地朝他杀至。寇仲苦笑一下,把脸孔再埋进沙里去。
真言大师宝相庄严,脸泛圣光地悠然道:“佛家三密,是为身、口、意,实践与思维并重。身等于口,口等于意,意等于身,名虽分三,实为一如。”
徐子陵恍然道:“大师果是佛门高人,只寥寥几句话,竟把堂内五百尊罗汉像背后的深义解释得一清二楚。”
真言大师大笑三声,欣然道:“老衲走遍天下,到今天才找到个像施主般一点便明的有缘人。施主可知以往当老衲说与别人知晓,对方虽似听得头头是道,却均非真的明白知道,更不用说用之于修行。往往得其身而失其口,取其意而弃其身。”
徐子陵愕然道:“大师怎知我不是口说明白,实则与其他人无异?”
真言大师目光落到他双手处,微笑道:“适才老衲说出三密之秘时,施主十指不住微微晃动,可知密言入耳,意有所感,若非还不知真言奥义,说不定会喝几声给老衲听听。”
徐子陵尴尬解释道:“自昨晚至今,我的手有点像不听指挥的样子。”
真言大师道:“人的肉身乃度世的宝筏,内中蕴含天地之秘,我的九字真言手印,正是通过三密,通过人体而与宇宙沟通,达致天人合一之境,明心见性,即身成佛。那与出家在家并无半点关系,无论身体是否在袈裟之内,人就是人,不会变成其他东西。”
徐子陵拍腿叫绝道:“大师这番话使小子茅塞顿开。不知是否性格使然,小子对空门教条重重,清规森严的生活方式提不起丝毫兴趣。总想若佛要相信他的人始能得证正果,佛祖不是太过霸道吗?”
真言大师哑然失笑道:“施主想法独特,使老衲茅塞顿开才对。九字真言是,不如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样施主会较易记牢。”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九字真言竟是大师现在随便想出来的九个字吗?”
“砰!”不知是谁先一棍打在寇仲头上,奇怪的虽是剧痛难当,但顶心的天灵穴却像恢复生机,吸入一丝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外气,钻走于枯干的经脉间。
“当!”锄头照背锄下,正中井中月的刀鞘,偷袭者虎口震裂,倒坐往后,累得三个伙伴陪他一起跌得东倒西歪。众人骇然退开。
寇仲辛苦地撑起半身,环目一扫,只见把他重重包围的有男有女,拿的是本该用作农耕的原始武器,身上衣服色彩斑斓,在布麻等质料上加披羊皮褂子,女的穿着像个桶子般长短不一的长裙,有些短不过膝,有些则长可曳地。无论穿裤或裙,皆扎有绑腿,既为保暖,亦能防毒虫恶蚊。女的又头缠结构复杂的彩帕,配以各种流苏状的垂缨,色彩夺目。
寇仲很不明白为何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仍有闲情去想及这么多枝枝节节的事,顿觉好笑,大喝道:“谁人懂说汉语?”
这批农民土著显非恶人,见他棍锄不入,大生怯意,你眼望我眼的,最后有个怯生生的少女从人堆间走出来,生硬地道:“你不是海贼吗?”
寇仲心中好笑,暗忖自己纵是海贼,在这样的情况下怎肯承认。忙道:“我不但不是海贼,还是海贼的敌人。看!我正是因和海贼搏斗,弄成这个样子的。”
那少女退回族人中,叽哩咕噜地向围拢过来的人说了大串话,连寇仲都不明白为何她可把自己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可加油添醋地翻译成长篇大论。少女虽不算美貌,却长得精灵清秀。她的羊褂更颇为别致,没有半颗纽扣,只从背上伸出条带子在胸前交叉,然后绕回背后从下端把羊皮系紧,尾端自然垂下,活像尾巴,活泼可爱。
寇仲又把脸埋在沙内,耳中响起少女充满渴望的声音道:“你肯助我们打海贼吗?”
寇仲呻吟道:“只要你们肯让我好好睡一觉,就算要去打天皇老子都可以。”
真言大师若无其事道:“不要小看这九个字,乃来自东晋葛洪着的道家宝典《抱朴子》内卷的〈登涉篇〉,原文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
徐子陵更是一脸茫然,大愕道:“我不解的非是指九字真言的出处来历,而是奇怪大师竟是临时想出来的,且大师乃佛门中人,为何却借用道家的典籍?”
真言大师凝视他好半晌,柔声道:“老衲正要借此来向施主说明真言重神不重形,窍妙处乃三密地运用,佛道最后还不是一家。”
徐子陵心中涌出敬意,点首道:“小子受教啦!”
真言大师忽然喝了声“临”,两手高举过头,紧扣如花蕾,无名指斜起,指头贴合。
徐子陵剧震道:“厉害!”
真言大师放下双手,欣然道:“你察觉到什么呢?”
徐子陵道:“小子感到大师变成崇山峻岭,任谁都不能动摇大师分毫。”
真言大师道:“这正是不动根本印,手印虽千门万类,不动却是其中九种基本法式之一,所以今天老衲说的虽只是九种手印,事实上等于把所有手印一并传你,看。”
倏地升起,却仍保持盘膝而坐的禅修姿态,双手却做出连串印结,变化无方,忽然大喝道:“兵!”使人知道他示范完不动根本印的百多种印变后,再展示另一基本手印。
徐子陵应咒顶轮一热,弹起来时,真言大师一个翻腾落往远方,道:“这是大金刚轮印,能为人驱魔治病,至于如何用于降魔卫道,须靠施主自己啦!”
徐子陵看他双手不住变化出无穷无尽的手印,开始明白为何真言大师到今天仍找不到可传法的人。而事实上其中奥妙处,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怎么解说出来也没有用。
接着真言大师把其他各种基本印法逐一展现,依次是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和宝瓶印。每种基本手印均有上百种不同印变,在徐子陵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中,展示出超过千种以上的手印。如非徐子陵有早先于罗汉堂参悟的经验,定会看得晕头转向,不知其所以然。此刻却是心领神会,两手不自觉地随他结出不同印式,连太阳西下,时光转移,亦茫然不觉。
寇仲甦醒过来,一时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四周尽是沸腾的呼喊声,夹杂着牛羊的嘶叫。他猛地坐起,发觉睡在一所简陋窄小的茅寮的土坑上,闪动的火把光从窗外映进来,隐见把他抬回来的农民们正拖男带女,逃难似地朝某一方向争先恐后地奔去。
“砰!”木门推开,那土生少女抢进来,一脸惶然道:“还不快走,海贼真的来哩!”
寇仲愕然以对,暗忖自己不是对付海贼的大英雄吗?为何却叫自己和他们一起逃命?此时他清醒了点,道:“不用怕,万事有我顶着,我的刀子在哪里?”
少女一指墙上,道:“你未死过吗?快走!”再不理寇仲,径自溜掉。
寇仲望往墙上,井中月果然安静地挂在该处,暗赞村民的纯朴老实,在这年代,纵使不起眼且破旧如此刀,也可卖个好价钱。
人声远去,外面不闻半点声息。寇仲伸个懒腰,发觉功力不但恢复过来,且尤胜从前,心中奇怪,暗忖难道耗尽真元后,复原时会精进些许?事实若真的如此,那就等于多了一种练功的法门。心中惦着村民的安危,跳下土坑,取下井中月,走到门外,整条由百多间泥屋茅房组成的村落静如鬼域,可知村民对避难习练有素,连鸡犬都不留下来。蓦感有异,朝东北瞧去,只见数里外火光烛天,浓烟蔽日,隐有呼喊声传至。寇仲心中剧震,谁人如此凶残,竟公然放火焚烧附近另一条村落。顿时杀机大起,拍拍背上的井中月,全速赶去。
化身为疤脸大侠的徐子陵,走在成都南市的大街上,朝郑石如留下给他联络的地址寻去。
他虽未真的练过岳山遗卷上的“换日大法”,却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他的武功可说是在这几年间东凑西拼夹杂而成的产品,而每在临危时顿悟般创出新招,过后往往忘掉大半。好处是教人无法捉摸,坏处则是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功法。
真言大师传他的“九字真言手印”,像一个大海般把所有川汉河溪的水流容纳为一,让他把以前所有领悟回来的心得,化为圆满而又创意无穷的体系。他自己并不知道,当他辞别真言大师,步出大石寺门的一刻,他已身兼佛道两家至高无上的心法,奠定他日后在中原除寇仲外再无人可以比拟的大宗师地位。
徐子陵此刻的心情彷如一切重新开始,因石青璇和师妃暄而来的失意已成为遥不可及的陈年旧事,只能占据目前他思域中极小的一部分。他和寇仲的性格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两人都不爱被人管束,更不愿在别人安排下行事,所以尽管他答应石青璇和师妃暄把席应诱出来诛除,却只肯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更不愿得到任何助力。坦白说,当时他亦生出少许想伤害师妃暄和石青璇的男女之间微妙心态,但一切均成过去。真言大师是另一个鲁妙子,令他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峰,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和境界。
徐子陵悠然止步,隔街观望郑石如寄住的大宅,表面看只像户富贵人家,但户主既然招呼像郑石如此类武林名人,当然本身多是会家子,至少也和江湖中人有密切的来往。正想办法如何潜进去探察情况之际,一行五、六人从敞开的大门走出来,沿街北行,其中一个赫然是郑石如。
徐子陵心中叫好。他始终不相信郑石如和阴癸派只是他解释的那种关系,现在正是证明郑石如是否说谎的好机会。无论如何,他要透过郑石如这最佳人选把岳山来到成都的事散播出去。
正如师妃暄所猜的,席应如此公然欺压大石寺的和尚,绝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而是想把死敌“天刀”宋缺诱离岭南,加以对付。
而徐子陵更有他自己的想法。若席应真是那么有种,大可直接向宋缺下战书,那么宋缺无论路途如何遥远,必前来应约。可知席应并不敢和宋缺公平决战,换言之其中定有阴谋诡计。
四川乃解晖地头,席应凭什么如此有把握?其中一个可能是席应有阴癸派在背后撑他的腰,所以郑石如和婠婠远道来此。假设他的推想与事实相符,说不定他今晚便可和席应碰头。
徐子陵闪进横巷里,当他从另一道小巷走出来,已化疤脸大侠为“霸刀”岳山,大步迎往朝他走来包括郑石如在内的那群人。
寇仲不但失去时间的观念,更不知身处何地,亦不知这一带住的是哪一族的人,只知踏着夜色,朝火头浓烟冒起的方向全速奔去。初时他还以为只有几里路,当奔过一片草原河溪,登上一座小山,始知起火处足有十里之遥,而他竟听到呼喊声,可知他感到功力增进一事并非一厢情愿的错觉。
一阵喊杀声又隐隐随风送进耳鼓内,寇仲脑海中浮起当隋朝败军撤退时杀人放火、**掳掠的残酷情景,心中杀机更盛,掠下丘坡,经过大片田野,走上一条穿林过溪的羊肠小道。前方树林的另一边忽然传来女子的惨呼和多人发出的一阵狞笑。怒火“轰”的一声直冲上寇仲的发尖,唰地掣出井中月,掠入树林去,心神恢复澄明清澈,不染半丝杂念。
火把光从树林另一边透过来,人影绰绰。尚未出林,两个手持火把,身穿黑色劲装的大汉沿路入林,其中一人还笑道:“这两个僚娘相当不错,希望在那边再找到几个类似的货色就够众兄弟快活快活哩!”
另一人刚“哈”的一声,寇仲旋风般在两人未及反应前,从两人间穿过,一刻不停的掠往林外。两人来不及发出惨呼前,咽喉被割破,颓然坠地,立毙当场。
林外是大片草原,树丛处处,草原的北端,正是烟火冒起的地方。两条**的女尸伏卧在一处草丛旁,二十多名黑衣大汉,提着亮晃晃的长刀,意犹未尽的陆续沿路悠然走来。
寇仲大喝道:“给本人纳命来!”刹那间扑入猝不及防的大汉群内,挥刀猛劈。首当其冲的大汉举刀欲架,井中月闪电劈中对方面门,应刀倒地。众汉骇然大惊,也被激起凶性,群起反攻,寇仲怒啸一声,以泄出对不能及时救回无辜弱女的愤怒,手中宝刀毫不容情,闪过前方攻来的两把利刀,反手一刀,再次告捷。那人明明感到自己成功格挡,偏偏寇仲的刀锋却似能游走于空隙之间,眼睁睁被这可怕敌人搠刀而入,没入胸膛,就像心甘情愿将胸口送上去喂刀似的。寇仲连杀四人后,真气贯刀,沉腰坐马,以右脚为中心运刀旋飞一匝,攻来的四刀全被砸飞,围攻者不但虎口破裂,还狂喷鲜血,往后抛跌,硬是被他以刚劲震毙。
寇仲杀得兴起,刀势疾转,鬼魅般在众汉中穿插,所到处人人应刀溅血倒跌,手下竟无一合之将。当只剩下一个活人时,寇仲一刀劈掉他手上兵器,探手抓着他胸口,把他整个人离地提起,劲气侵脉,痛得那人面容扭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
寇仲冷喝道:“想活命的给老子有问有答,否则我把你的卵蛋剐出来,明白吗?”
那人痛苦地点头。
寇仲双目神光闪闪,沉声问道:“你们是哪条在线的人,坦白告诉你,我对你们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现在只是试探你的真诚。”
那人呻吟道:“大爷饶命,我们是海沙帮的人。”
寇仲哈哈笑道:“你是不想保留你的卵蛋哩!让我先帮你脱裤子,我只割你的卵蛋,绝不割其他地方。”
那人骇然道:“大爷饶命,我确是海沙帮的人。”
寇仲冷笑道:“还要骗我,你知老子是谁吗?‘美人鱼’游秋雁是我亲过嘴的老相好;‘胖刺客’尤贵和‘闯将’凌志高都被我踢过屁股,海沙帮由上至下都认识我,你还敢乱说一通?最后机会啦!本大爷再没时间浪费在你的卵蛋上。”
那人脸上再没半点人色,颤声道:“小人说啦!是林爷派我们来的。”
寇仲喝道:“林爷是哪个混蛋?”
那人忙道:“是林士宏大爷!”
寇仲心中一震,终于明白海贼是怎么一回事。
郑石如见到徐子陵扮的岳山,脸色微变,停下脚步,其他人愕然瞧他之际,徐子陵拦在路心,冷然道:“郑石如留下,其他人给老夫滚。”
那几个人同时现出怒容,正要发作,郑石如连忙制止道:“各位请给小弟点面子,这是小弟的长辈,各位先行一步,小弟稍后会到散花楼与诸位赔罪。”
那几个公子装扮的武林世家子弟,半信半疑地看了徐子陵几眼,在郑石如的催促下怏怏离去。
郑石如施礼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请恕石如怠慢之罪。”
徐子陵从鼻孔喷出一声闷哼,沉声道:“随我来!”
郑石如无奈地一耸肩膊,跟在他身后,来到一道无人的横巷里。
徐子陵怕他认得自己的背影,转过身来,淡然道:“小子你在阴癸派究竟是何级数职份,所授何色?”
郑石如仅有的疑心尽去,叹道:“不瞒前辈,严格来说,石如并非阴癸派的弟子。”
原来阴癸派极重尊卑之分,派内以“天、地、人”分为三个级别,所传武功亦截然不同,天白、地黑、人黄,是为白、黑、黄三色。只有获授白巾的弟子始有机会进窥天魔秘技,在阴癸派内除祝玉妍的亲传弟子,就只有像边不负、闻采婷等元老级高手才获此殊荣。人数规定不可超过九个人,九正天数之极。像艳尼、恶僧等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地系”的级别。这些都是从岳山的遗卷瞧回来的,说出来自是似模似样。
徐子陵冷笑道:“废话!如你是外人,祝玉妍怎会信任你?”
郑石如苦笑道:“其中一言难尽,不过前辈若要我代为传话,绝无问题。”
徐子陵点头道:“小子倒相当机灵,你怎知我要你代为传话?”
郑石如从容道:“前辈此次重出江湖,不用说是冲着宋缺和席应两人而来,前辈这刻突然现身成都,当是收到有关席应的风声,晚辈有说错吗?”
徐子陵道:“席应在哪里?”
郑石如皱眉道:“前辈该比晚辈更清楚席应的性格,他是绝不会把行踪透露给任何人知道的。”
徐子陵胸有成竹地笑道:“边不负怕是唯一的例外吧?”
从岳山的遗卷,他晓得席应曾有一段时间与边不负往来甚密,一起在青楼花丛中胡天胡地,狼狈为奸,故有此言。
郑石如一呆道:“这个我不太清楚,前辈可知我乃郑汉堂的儿子?”
徐子陵心叫糟糕,岳山总不能把所有曾和他接触过的人尽书于卷内,可是听郑石如的口气,他过世的老爹显然和真岳山有些瓜葛,只好硬着头皮道:“汉堂仍在生吗?”
郑石如暗然道:“家父在十年前去世,前辈当然明白他老人家为何难得善终。”
徐子陵记起香玉山父亲香贵的遭遇,只因无意从阴癸派某一长老的酒后闲聊中晓得些许阴癸派的事,因而差点给害死,心中一动道:“汉堂定是想退出啦!对吗?”
郑石如颓然道:“正是如此,否则爹怎会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不瞒前辈说,现在小侄只是虚与委蛇,静候时机。这番心底的想法,小侄尚是首次向人透露,皆因前辈当年曾帮过爹的大忙,小侄实不忍眼看前辈中计饮恨成都,望岳老体谅!”
徐子陵虽终于试探出郑石如真正身份,却是心中叫苦。若郑石如坚持不为他传话,他难道四处大叫大嚷“岳山来了”,又或在墙头街角写下这四字真言?
寇仲借野草树木的掩护,从靠海的一面潜往烈燄冲天的俚僚村庄去。海边泊有三艘两桅船,照估计这批由林士宏手下扮成的海贼,以每艘船载百人计,人数该在三百至四百之间。
寇仲虽相当有自信,却非是不自量力的人,如若正面交锋,加上对方必有高手带领,逃命或没有问题,但绝对不能讨得什么大便宜。只有采取以暗算明,且打且逃的方式,始是上策,所以行动非常小心。
林士宏这一招显然是嫁祸东吴,一石二鸟之计。既可抢掠南粤沿海民族的粮食牛羊马匹等战略品,又可破坏沈法兴和附近俚僚各族的关系,说不定还可惹得宋阀和沈法兴正面冲突,因为海沙帮为沈法兴爪牙之事,已是天下皆知。大祸临头的俚村比寇仲睡了一大觉那条村子要大上一倍,此时全村数百所房子大部分变成灰烬,仍在焚烧的是村子周边的山林,火势猎猎作响。寇仲完全没法了解行凶者的心态,怎能眼睁睁做出这类令人发指的罪行。
当他进入村庄的范围,立感情况有异,在一所仍算完整的土屋后探头外望,只见村心空地处正有两批各为数达百多二百的武装大汉在互相对峙。一边是林士宏假扮海贼的黑衣劲装大汉,领头者正是在刺杀“青蛟”任少名时有一面之缘,林士宏的国师崔纪秀,他身后高高矮矮站着十多个一看便知是高手的人物,其他手下则扇形散在僚村的北端位置。地上遍布俚僚村人被害者的尸体,情况令人惨不忍睹。崔纪秀等必是来得非常突然,致使可怜的无辜村民来不及避祸。
另一方人数较少,只在百许间,穿的是俚僚色彩鲜艳的武服,最惹人注目是带头的竟是位窈窕纤细,秀发垂肩的美丽僚女,披在身上的赫然是虎皮,使她在柔弱中透出凛凛英气。俚僚武士人人露出悲愤神色,大战一触即发。
寇仲顿然轻松起来,暗忖崔纪秀这叫上得山多终遇虎,被俚僚测到行踪,赶来作出反击。同时心中奇怪,崔纪秀说什么也是林士宏的国师,怎会这么纡尊降贵地来扮**掳掠的小海贼?
长笑传来,只听崔纪秀笑罢从容道:“竟是‘虎衣红粉’欧阳倩大小姐芳驾光临,区区幸何如之?”
寇仲心想欧阳倩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旋即记起她是不知陈长林还是卜天志提过的三大俚帅之一,其他两人分别是王仲宣和陈智佛。想不到会在这里凑巧碰上,对方又长得这么标致。
欧阳倩显是刚抵此地,目光缓缓巡视生灵涂炭的灾场,秀目射出悲愤的神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给我报上名来!”
字正腔圆,丝毫没有像先前俚僚少女的土音。
寇仲回刀入鞘,大笑声中离开躲藏处,往人堆走去,代崔纪秀答道:“本人崔纪秀,在林士宏座下居国师要职,这次到这里杀人放火,除因天生凶残成性外,更为要嫁祸沈法兴。崔兄!小弟这番代答有说错吗?”
全场数百对眼睛全集中到他身上去,崔纪秀见是寇仲,脸上立时血色尽褪眼露惊惶。
徐子陵心念电转,忙扮作胸有成竹的样子道:“席应的手段,怎瞒得过老夫?自听到席应这狗贼的消息,老夫知道别有内情,贤侄不用为老夫担忧,究竟贤侄是否晓得席应落脚的地点?”
郑石如关心地说道:“岳老万勿等闲视之。他们要对付的不单是宋缺,还有你老人家。如非祝玉妍不愿亲自下手杀死女儿的亲爹,那天岳老怎能这么容易脱身。事后他们曾搜遍洛阳,只是找不着岳老罢了!”
徐子陵心想岳山根本不存在,当然没法子找到。
双目厉芒电闪,沉声道:“当日初遇时,贤侄的话隐有招揽之意,究竟是什么意思?”经过多年来遇尽各色各样骗人的伎俩,他已学乖。
郑石如低声道:“岳老出现得太突然,直至祝玉妍证实岳老的身份,小侄才肯相信,但已找不到岳老。”
徐子陵漫不经意道:“阴癸派一向不许外人参与他们的秘密,为何你能知道这么多事?”
郑石如叹道:“换了我是岳老,也会有同样的疑惑。问题是我虽非阴癸派弟子,却不是外人,十年来我一直对家父的横死丝毫不露怀疑,又故意装出迷恋祝玉妍的徒弟白清儿的样子,兼之他们要借助小侄在政治经济的才能,为他们管治襄阳这重要的城寨,所以能得祝玉妍重用。”
徐子陵终于开始相信郑石如,沉吟道:“贤侄此次到成都,所为何事?”
郑石如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简单地说,是我终于找到心头之爱,又因父仇无望得报,故生出退隐江湖之心,恰巧遇上席应的事。岳老最好立即远避他方,将来再设法找席应算账。我会如实把岳老现身此处的事报上去,说的当然是另一番话。”
徐子陵摇头道:“贤侄放心,老夫若没有把握,绝不会涉险来此,贤侄什么都不用理,只须告诉他们今晚三更时分我会在大石寺等待席应便成。”
郑石如大吃一惊道:“岳老万不可如此,阴癸派四大元老高手现在全在成都,还有祝玉妍的得意弟子婠婠,岳老绝难讨好。”
徐子陵大感头痛,郑石如的话无论对徐子陵或岳山都是忠告,只恨他无论要冒多大的险都要把席应从隐藏处诱出来,顶多到时在暗处监视,看看可否远吊着席应,先找出他藏身的处所,再想办法对付。
探手抓着郑石如肩头,凑近他加强语气道:“老夫自有分寸,贤侄你至紧要把老夫的话如实告诉边不负,否则必将误事。”
郑石如目光掠过他的手掌,剧震道:“岳老果然练成‘换日大法’,难怪如此有自信。”
徐子陵循他目光瞧去,亦吓得心中一震,他一向皙白修长的手,像脱胎换骨,剔筋洗髓般变得晶莹通透,明润似玉,正挥散着某种超乎尘俗的光泽。
郑石如低声道:“但岳老必须小心,据说席应集西域诸家大成,创出名为‘紫气天罗’的霸道魔功,祝玉妍试招后亦赞不绝口,推许为石之轩‘不死印’外魔门最精彩的自创功法。”
徐子陵大力一拍他肩头,道:“快去依计行事,千万勿要误事。”
郑石如欲语还休,见他神情坚决,劝说无从,无奈轻叹后,举步维艰的离开。
崔纪秀见到寇仲,立知形势不妙,暗忖先下手为强,大喝道:“弟兄们上!”又抖手射出烟花火箭,在夜空爆响,成一朵光花。一触即发的恶战,终由这句话全面展开。
对峙的双方齐声发喊,像卷过大地的洪流,在浓烟火头的掩映下,搏击冲突,一时喊杀震天,情况惨烈。寇仲的猎物是崔纪秀,若能生擒此人,将可得到有关林士宏最珍贵的情报。他和徐子陵曾推测林士宏极可能是阴癸派的人,说不定可从崔纪秀身上得到答案。岂知崔纪秀狡猾无比,指挥身旁高手全力对付寇仲,自己却往后退开。寇仲闪电掠前时,敌方最强的十多名好手,把他截个正着。当先两人身法极快,左边那人用的是长枪,幻起十多道枪芒,威势十足地往他照脸刺来,另一人则提刀疾劈,带起呼啸刀风,斜削寇仲颈侧,不但功力深厚,且刀法歹毒。同一时间敌舰泊岸的一边呐喊震天,只听声音便知崔纪秀方面尚有一批援军埋伏该处,见到火箭讯号冲杀入村。欧阳倩那边亦不弱,数百名埋伏好的俚僚武士纷纷在村子另一边现身,加入激烈的战斗去。
寇仲掣出背上井中月,涌出阵阵森寒杀气,看似随便的挑开长枪,又“当”的一声架着敌刀,一个旋身,间不容发地闪到两人中间,接着拔身而起,刚好见到崔纪秀在二十多名手下保护中,且战且退,却非是退往海岸的方向。截击寇仲的敌人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又喜出望外。惊的是寇仲身法精妙绝伦,竟能快到令人在一瞬间无法捉摸,闪身使他们落在有力难施的位置;喜的却是寇仲直拔丈许,变成最容易和最明确的攻击对象,落下时哪还会有命。登时刀枪并举,人人蓄势迎候。
寇仲心中则矛盾得要命。他上拔时留有余力,凭其迅速换气改向的本领,几可肯定可追上开溜的崔纪秀,却让下方这十多名敌人最强横的高手可放手对付欧阳倩的俚僚武士。那时他或能擒下崔纪秀,但欧阳倩说不定会输掉这一仗。确是鱼与熊掌难以得兼。
寇仲大喝一声,作出决定,抛开崔纪秀对他的**,往下落去。“嗖!”他身下其中一名敌人抖手发出十多粒铁弹子,以满天花雨的手法往他撒去,用心阴损至极。寇仲哪会放在心上,体内真气互换,硬是横移半丈,不但避过暗器,还一个翻身,长刀往其中一个强敌当头砍下去。那人也是了得,虽事起突然,仍是临危不乱,仰腰坐步左右手两斧上迎,亦是杀气腾腾,威猛异常。寇仲哈哈大笑,螺旋劲发,连续两刀,全力重劈对方左右大斧。那人这一生都未尝过螺旋劲的独特滋味,不但虎口扭裂,经脉翻腾,还当场喷血,“咕咚”一声天旋地转,跌坐地下。这两刀立时震慑其他敌人,本来如虹的气势,顿时云散烟消。
寇仲着地后,大喝道:“崔纪秀逃啦!你们都是替死鬼!”
这两句话含劲喝出,传遍全个战场。正围攻寇仲的十多名敌方高手,人人露出疑惑神色,攻势顿挫。
寇仲见机不可失,井中月幻起一蓬刀芒,往其中一敌罩去,冷喝道:“谁人能挡我‘少帅’寇仲三刀,我寇仲饶他一命。”
众敌乍闻寇仲之名,无不色变。首当寇仲锋芒的敌人更是心胆俱寒,只觉全身在刀气中如入冰窖,肌肤刺痛欲裂,双目难睁,最糟是进退不得,无处可避,无路可逃,逼得只好挥剑格挡。“当!”强横无伦的刀气透剑而入,此人就那么连人带剑,给寇仲劈得横飞开去,竟活生生被震得七孔喷血,气绝毙命。寇仲因他们令人发指的暴行,心中当然没有丝毫歉意,还杀机盈胸,刀化长虹,卷向敌人。
此时战场的形势已因寇仲的心理战术,变成一面倒的局面。崔军既见崔纪秀走得无影无踪,又闻寇仲之名而丧胆,人人无心恋战,四散逃命。寇仲再杀两人后,发觉本是声势汹汹的敌人已逃得一干二净,心叫好险,假若这十多人同心合力,不顾生死的联手与他拼命,他纵能取胜,恐怕怎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环目一扫,局面全落在俚僚美女欧阳倩的控制下,心念一转,腾身而起,朝崔纪秀溜走的方向追去。
由岳山变为疤脸大侠的徐子陵,远吊在“河南狂士”郑石如身后,沿着有若不夜天的南市大街缓步而行。街上行人虽远及不上中秋那晚的热闹,仍是非常拥挤,大部分看来该是从别处前来凑兴的人,还意犹未尽。
徐子陵此际心中另有盘算。只要能知道郑石如向谁作报告,再一重一重的跟蹑下去,说不定不到三更便可找到“天君”席应,免去陷身敌众我寡的劣局。如若一个对一个也奈何不到席应,只好怨自己技低运滞。否则不要说碰上婠婠或什么元老级高手,只要多加个边不负,他就吃不完兜着走。别的本领他不敢自夸,但对潜踪匿迹,追蹑暗随偷窥之道,却蛮有信心。至少以安隆这级数的魔门宗主,亦着他的道儿。想到这里,步子轻快起来。
前方的郑石如消失不见,徐子陵忙加快脚步,“散花楼”三字赫然出现上方门匾处,往门内瞧去,只见花树掩映中,辉煌灯火里,郑石如在迎宾的大汉殷勤招待下,正步上一座富丽堂皇,门面非常讲究的建筑物的登堂石阶。登时记起郑石如曾向他提起过这所成都最著名的青楼,还说与长安的上林苑齐名,并称于世。把门的壮汉都上上下下打量他,使他更是浑身不自在。散花楼显是生意兴隆,一辆辆华丽的马车接踵而来,逼得徐子陵忙避到一旁让路,同时心中叫苦。
每回到青楼去,从未有什么好事发生,坏的却层出不穷。更大问题是跟进去恐怕也不会有作用,郑石如理当是来会他的朋友,自己这么摸进去,总不会那么巧给迎到他的邻房去。不过这样半途而废又心有不甘,横竖没什么地方好去,就试试这一回的青楼运吧!想起寇仲,猛一咬牙,踏入院门。
把门的其中一名大汉伸手拦着,神态却是客气有礼,问道:“请问大爷有没有预订厢房?”
徐子陵愕然道:“没订厢房就不能来吗?”
另一大汉歉然道:“大爷见谅,佳节前后贵客最多,这几天所有厢房均被预订一空,客官可试试街西的另一间醉香窝,那里的姑娘相当不错。”
徐子陵大感尴尬,心想这回的青楼运比之以往更是不如,在门口已倒足霉头。
此时迎郑石如入楼的大汉回转头来,见到徐子陵,竟堆起满脸笑容作老朋友状亲切嚷道:“这位大爷不是侯公子的朋友吗?中秋晚小人曾见到大爷和侯公子被采棋小姐围着来打鼓跳舞呢!”
侯希白可能是在青楼最有地位的人,另两人立即变得无比热情,其中之一还抱怨道:“大爷早该说是侯公子的朋友嘛!侯公子连订十天的厢房,到现在尚未见人来。我们的清秀姑娘盼得心儿都焦枯哩!”
另一人道:“侯公子是否稍后才来?”
徐子陵啼笑皆非,只好硬着头皮道:“是的!他快来了。”
接待郑石如的汉子道:“小人杨基,大爷高姓大名?”
徐子陵记起侯希白提过的“刀疤客”弓辰春,顺口答道:“在下姓弓,名辰春。”连自己都觉得这名字怪不顺耳的。
杨基似乎没有他的感觉,欣然道:“大爷请随小人来。”
既来之则安之,青楼运道也可以否极泰来的,自我安慰一番后,徐子陵随他举步。
假设崔纪秀是孤身一人逃走,那追上他的机会将微乎其微,幸好从沿途枝叶折断、路上足印等痕迹推断,最后随他离开的至少有十五至二十人。寇仲一口气赶近两里路,到达一道小溪,所有一路借之追寻至此的线索完全失去。这是合乎情理的。崔纪秀等初时是慌不择路,务求迅速离开险地,至抵达一个安全的距离时,为避过敌人的追蹑,自须动脑筋消除痕迹。
寇仲功聚双目,仔细观察。小溪在疏落有致的树木间潺潺流过,由南而北,不问可知敌人改为涉水而行,所以对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问题是对方究竟是往溪左还是溪右。这好似跋锋寒教下追踪之法后的一次考验,能成功追到崔纪秀,他可算是出师了。
仔细察看入水前的足印,大部分清晰而明显地均有朝左的现象。这是人的本能反应,如果领头者下水后往左行,后面的跟随者自然往左望又或改为往左走,好紧跟在领路者之后。寇仲欣然一笑,对自己的推断大感满意,正要往左追去,忽感有些儿不对劲,凝神沉思,接着心中一震,暗叫好险。再研究岸旁遗痕,只见所有足印都落在岸旁泥地上,不但清楚,脚步还重得过了头,像怕别人看不见脚印的样子。寇仲试着走上两步,只能留下几个浅得很多的足印。至此哪还不知是崔纪秀这坏鬼书生故布疑阵的狡计,立改朝右行,沿岸疾追。
杨基把徐子陵这“刀疤客”弓辰春在大堂处交给知客,还卖力地叮嘱说徐子陵是侯希白的好朋友,累得徐子陵在不好意思下,也要学寇仲般充阔,随手打赏。身为知客的半老徐娘文姑领徐子陵穿过一道花径,抵达散花楼著名的主建筑物,那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构楼房,规模宏大,雕梁画栋,非常讲究。
拾级登上三楼时,徐子陵装作随口问道:“郑石如兄不是刚来吗?是否文姑招呼他呢?”
文姑娇笑道:“弓爷原来亦是郑狂士的朋友,虽非奴家带引,但陈公子和白公子他们订的是风景最佳的东厢甲房,只和侯公子的东丙隔一间房,弓爷要不要先去打个招呼,到侯公子来时奴家才来唤弓爷。”
徐子陵暗呼够运,稍感“不虚此行”,随便找个理由推掉文姑的好意。
文姑笑道:“难怪弓爷能成为侯公子的知交。侯公子是从来不和其他公子哥儿打交道的,但对这里的姑娘却好得没有话说,又为她们作曲谱词,只要侯公子大驾在,谁不争着来伺候他,这三天盼得她们苦透哩。”
徐子陵吓了一跳,加重语气道:“我不知侯兄会不会爽约,在他来到前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免致令侯兄的红颜知己白欢喜一场。”
文姑推开房门,花香扑面而来,只见对门的窗台摆满香桂花,宽广的厢房内左右靠墙处梅花间竹的排满以杞梓木造的套几和太师椅,不但精雕细作,部件衔接得紧密无缝,有如独木雕成,椅背几面还嵌以大理石,线条清晰圆润,典雅秀丽,难怪能与上林苑并称当世,只是摆设的家具便见讲究。墙上角落处均有字画摆设作装饰,没有半丝俗气。
徐子陵来到窗台旁放有一张古筝的长几处,望向窗外,在月色灯火中,城景尽收眼底,只见神祠佛寺、道里亭馆、阊闾巷市、楼观馆室、圃榭池沼,在高楼外纵横交错,心中不由浮起若有美妓对窗弹唱时,那旖旎动人、醉生梦死的青楼美景。楼内楼外隐约传来丝竹弦乐之音,不但不觉喧闹,还似更添散花楼的深远宁和。
文姑来到他身后,低声道:“清秀小姐今晚虽难分身,但既是侯公子的朋友,奴家怎都有办法安排她来为弓爷唱上一曲,其他时间教秋红侍侯弓爷吧!”
徐子陵暗中唤娘,忙道:“文姑不须如此周章,在下只为见侯兄才来此,一切待他来后再作安排,现在只需给在下美酒鲜果便成。”
文姑奇怪地瞪他两眼,答应着退出房外,顺手为他掩上房门。
徐子陵松一口气,同时功聚双耳,窃听郑石如那边的动静。
寇仲沿溪追近里许,再在溪岸找到敌踪,不但可肯定先前的推测正确,更多了几分追上敌人的把握。
崔纪秀溯溪北行这么远的距离,目的当然是针对他寇仲而设,纵使寇仲追对方向,在追出如此远的距离仍寻不到敌人上岸的痕迹,自然会怀疑自己是否做出错误的抉择。不过敌人涉水而行,速度当然远比不上走陆路,所以寇仲更有把握追上敌人。在月色的洒照下,崔纪秀等人上岸时洒落的水珠在石面和树叶上闪闪生辉,幸好今夜没有雨雾,否则将失去这唯一的跟踪线索,皆因敌人纵跃上岸,只以石头这些不会留下痕迹的物体落脚。
寇仲在找到三处敌人穿林而过弄折的树枝后,来到一片草原上,不远处山丘起伏,地势荒凉。他把功力精神全集中到鼻子处,立即嗅到残留在长草处衣服汗水一类的气味,心中大喜,暗忖猎狗追捕目标时当如自己现在的情况。更奇怪是残留的气味里隐带一丝香气,不由浮起崔纪秀带点娘儿味的外型,心想这坏鬼书生定有例如把衣服薰香一类的习惯。心中叫好,脚下毫不停留的横过草原,来到一座小丘的山脚下。坡上竟出现两组微仅可察的脚印,往相反的方向延伸开去。这处的沙泥质地松软,又无硬石可供踏脚借力,故敌人要采取分散逃走之计,这样崔纪秀只有一半机会被寇仲追上。寇仲心中好笑,毫不犹豫地循香气追去,绕过山坡,登上另一山丘时,隐见登丘山路,虽因少人践踏致杂草滋蔓,但道路仍清晰可辨。传入寇仲鼻内的气味更浓了,敌人显在不久前经此路登丘。
寇仲脚步不停的直奔上山,到可望见山另一边的情况时,见到山下远远有条废弃的无人荒村,十多间破屋藏在林木之内。就在此时,一声急促的惨呼从荒村处传来,惊碎了月夜的宁洽。寇仲为之愕然,忙全速赶去。
《大唐双龙传》第八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