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龙泉之恋2
在傅君嫱变招攻来前的少许空隙,寇仲一个旋身,羊皮外袍连着井中月脱下来,像一片白云般往韩金两人扫打,带起的劲旋,若龙卷风暴般往他们袭去。如此凌厉奇招,两人哪曾碰过。羊皮袍首先扫上韩朝安的双戟,此人不愧是能与深末桓、呼延金分为名镇三方的马贼头子,左戟划往羊皮袍,另一戟电刺而出,直取寇仲面门,心忖只要能挡住寇仲此击,金正宗将可乘隙切入,一举毙敌。岂知“当”的一声,左戟划中的非是蓄满气劲的羊皮袍,而是藏在袍内连鞘的井中月,他的如意算盘立即打不响,硬给震得往后跌退,虎口发麻。袍尾抽打在他右手刺出的另一枝戟的尖锋处,声势陡盛连环挥打扫击正要扑向寇仲的金正宗。金正宗哪想得到韩朝安竟挡不住寇仲的一扫,骇然下抽身猛退,狼狈非常。
寇仲顺手拔出井中月,反手劈后,“当!”傅君嫱二度攻来的长剑像送上去给他砍劈般命中刀锋。螺旋劲山洪暴发般涌过去。一个是气势如虹时全力发刀,另一方则是仓促变招,故以傅君嫱的高明,亦被他这以弈剑对弈剑的小师侄,劈得后着不继,触电般惨被震退。
寇仲没趁此机会逃走,没乘胜追击,还刀鞘内,慢条斯理地穿回羊皮外袍,长笑道:“万事好商量,我和小师姨只是一场误会,与两位大哥更无什么深仇大恨,他奶奶的熊,有什么好打呢?不如大家一齐吃响水稻去,不是胜过打生打死,弄出人命吗?”
傅君嫱剑尖遥指寇仲,不住颤震,似是怕得发抖,只有首当其冲的寇仲感到那是一种玄奥的剑法,能把全身功力积聚剑锋,且取向变化无定,教他难以揣测。此剑若攻来,将是洞穿山河之势,双方更无缓冲余地,必有一方落败伤亡方休。这才是傅君嫱的真功夫。寇仲心中叫苦,看在娘的份上,他怎能杀伤她的小师妹?
韩朝安和金正宗重整阵脚,再度朝他逼至,前者哑然失笑道:“少帅你不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吧!这十多天我们一直恭候大驾,难得你终于现身,为的当然不是喝酒吃饭这类事儿。”
蓦地蹄声骤响,一队骑士如飞驰来,围观者立时四散奔避,乱成一片。
带头的粟末靺鞨武士遥喝过来道:“少帅驾临龙泉,大王有请立即入宫相见。”
徐子陵把心一横,坦然道:“杨公宝藏不但是库内有库,且库有真假正副之别,师小姐明鉴。”
师妃暄玉容仍是静若止水,像早知必是如此般,淡然自若地说道:“为何到现在才肯说出来。”
徐子陵环目扫视身处这陌生奇异的城市,热闹的市况,深思地说道:“可能这里离开中土太远,远至可令我感到在长安发生过的事,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又或因我感到小姐绝不会出卖我们,将此事转告李世民。”
师妃暄一对美目升起朦胧似温柔月色、如水如雾的霞彩,轻垂螓首,轻声道:“妃暄当然不会说。唉!妃暄已尽力而为,争天下的大漩涡内再没有妃暄容身之所。此间事了后,妃暄会返回静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妃暄将不踏足人世。”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师妃暄目不转睛的凝望他,柔声道:“子陵肯否听妃暄一个忠告?”
徐子陵虽明知此事终有一天会发生,就是师妃暄返静斋潜修天道,永不踏足凡尘。可是当面对这事实,仍无法控制心湖内翻天撼地的激烈情绪,生出永远失去她的魂断神伤。
师妃暄垂首柔声道:“知道吗?徐子陵,妃暄真的很喜欢看到你真情流露的样子。你这人有个缺点,是爱把事情藏在心底内无人可窥的深处,一切闷在里面,既不肯说出来,更不肯去争取。这就是妃暄对你的忠告。”
徐子陵呆看着她,好半晌长吁一口气道:“妃暄不是在鼓励小弟趁你尚未返回静斋前,全力追求你吧?”
师妃暄倏地霞生玉颊,有点狼狈地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似嗔非嗔,神态说有多动人就有多动人。秀眉轻蹙道:“你这人哩!怎会想到这方面去?我指的是你和石青璇之间的事。唉!真想不到会从你口中说出这种话来。”
徐子陵像在云端失足,重重一跤直坠凡尘,苦笑道:“第一次真情流露,就受到这口舌轻浮之责,似乎还是稍有保留为妙。”
师妃暄恢复正常,微笑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妃暄总算对子陵尽过朋友之道。你还是第一次唤人作妃暄呢!”
徐子陵忽然感到无比轻松,不知是因把埋藏心底的话倾情吐出,还是因为晓得师妃暄对他并非像她表面般无情。她最后一句更令他心湖微**。
开怀一笑,油然道:“我不想去争取,不敢流露真情,是因为我不愿强人所难。这是否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
师妃暄香肩微耸,岔开去道:“子陵可知如若石之轩真能藉舍利缝补破绽,第一个要杀的人是谁?”
徐子陵色变道:“谁?”
师妃暄盯着他道:“子陵猜到答案,对吗?”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难道是他的女儿?”
师妃暄一字一字地沉声道:“石青璇就是碧秀心的化身,石之轩唯一的破绽。”
寇仲随粟末武士朝王城驰去,从朱雀门入城,差点以为自己重返中土的长安,左右官署林立,若非往来的武士与唐军有异,确会令人疑幻疑真。
来到宫城入口的承天门处,一名四十来岁文官出门相迎,施礼后自我介绍道:“渤海国右丞客素别,恭迎少帅大驾。”寇仲跳下马来回礼。
客素别虽是文官装束,但观其体型气度,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可肯定是一流的武功好手。此人五官端正,长相颇为不俗。
客素别歉然道:“时间真不巧,大王顷闻秀芳大家抵达城外,不得不立即出城迎接,未能在此恭候少帅,故命下官向少帅致以深切歉意,可否别约时间见面?”
寇仲心中一震,暗嚷尚秀芳终于来了!此刻他哪还有心情责怪拜紫亭厚彼薄此。何况在未把握到马吉为拜紫亭筹措的那批弓矢所在前,他根本没兴趣与拜紫亭碰头。忙道:“明天如何?”
客素别欣然道:“大王早有吩咐,一切依少帅的意思办。就明天酉时中吧!大王会设宴为少帅洗尘。至于住宿,下官已为少帅安排妥当。”
寇仲笑道:“小弟会准时入宫拜谒大王,住宿的问题不用劳烦客相。”
再客气两句后,告辞离开。
徐子陵呆瞧着师妃暄,脑海中想的却是石青璇,心中涌起对她的怜惜。他从没有设身处地去想象石青璇因父母情仇而受到的深刻创伤!直到此刻从师妃暄亲口透露这个残酷的可能性,不由暗下决定,纵死也要阻止此事的发生。那实是人伦的惨剧,他绝不容这动人的美女丧生在乃父的魔手下。
师妃暄叹道:“妃暄曾要求青璇到静斋小住,又或觅地避居,却都为她拒绝,或者子陵可劝劝她。”
徐子陵苦笑道:“她的个性很强,我说的话恐怕她听不入耳。”
师妃暄柔声道:“子陵可知你是第一个获邀到幽林小筑探访她的男子?”
徐子陵涌起自苦自怜的情绪,颓然道:“她的邀请非因男女之情,而是因为想解决手上《不死印卷》的问题,好一了百了,以后安心隐居。”
师妃暄带点俏皮地说道:“你真能那么肯定?女儿家的心事,你能有多少了解?可曾认真投入地思考过?”
徐子陵有点不悦地瞪着她道:“妃暄似是对撮合我和石青璇不遗余力的样子,佛家不是有随缘之说吗?你自己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师妃暄俏脸抹过红晕,秀眸仍是清澄如水,轻叹道:“是妃暄不好,在不适当的时间提出令子陵生出误会的忠告,子陵可以饶过妃暄失言吗?”
徐子陵冲口而出道:“不可以!”
话出口方晓得自己胆敢对这位仙子说出这么不敬的话,但已收不回来。是否因乍闻她即将远离凡尘,又或因她软语相求的动人神态?徐子陵自己也弄不清楚。
师妃暄招架不地的露出女儿羞态,垂首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微嗔道:“子陵怎会是这种人,对妃暄说出无礼的话?”
徐子陵想起她在长安穿上佛袍见他的无情样子,心中竟涌起难以解释,甚至自己也吃一惊的快意,把心一横,压低声音道:“小弟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
师妃暄恢复平静,迎上他的目光,戒备森严地说道:“说来听听。”
徐子陵洒然笑道:“不说啦!否则妃暄以后都不要见我。”
师妃暄幽幽地白他一眼,说道:“你若不肯说出来,我可能真的会不再见你。”
徐子陵的心怦然而动,这两句话显是大有情意。他生出玩火的感觉。他在玩火,师妃暄何尝不然?开始时只是一点星火,但当火势扩展,将难以遏止,可把整个大草原烧成灰烬,摧毁一切人为的防御。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在这里,我们是否并肩作战的战友?”
师妃暄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徐子陵差点要临阵退缩,深吸一口气后,续道:“妃暄返静斋前,敢否一尝纯粹精神上的爱情滋味?”
师妃暄出奇地没有俏脸霞生,玉容静如止水,不见任何波动地注视他好半晌,然后微笑道:“自古以来情关难过,子陵忍心让妃暄陷身险地吗?”
徐子陵开怀笑道:“我只是要为自己出一口气而已!小姐不用过分着意。”
师妃暄狠狠地再白他一眼,香唇溢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轻柔地说道:“我的问题是不忍心骗你,更硬不起心肠对你说无情的话。徐子陵你让妃暄进退两难哩!”
徐子陵歉然道:“小姐肯说出这番话,在下非常感激,冒犯之处,请小姐见谅。唉!真情流露可非什么好事,对吗?”
师妃暄淡淡一笑,瞪他一眼道:“你虽口怪自己失言,且道歉求谅,事实上则心有不怿。不过妃暄却没有丝毫怪责之意,待人家回去想想好吗?”
徐子陵失声道:“想什么?”
师妃暄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是想想你徐公子的提议,难道还有别的事吗?”
寇仲返回四合院,徐子陵呆坐温泉池旁,三匹马儿被他从马厩放出来,在园内自由自在吃着草料。
寇仲和三匹马儿揽头搂颈的亲热一番,到徐子陵旁坐下,说道:“你猜我碰到什么人?”随即解释一番,奇道:“你在想什么?神情这么古怪,有和玉成说过话吗?”
徐子陵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晓得玉成落脚的地方,是祝玉妍告诉我的。”
接着说出跟祝玉妍的一番对话。
寇仲一震道:“石之轩竟到龙泉来,岂非是蠢得自投罗网?”
徐子陵像听不到他的话般,淡淡地说道:“我更见到师妃暄。”
寇仲大感错愕,凑近点仔细审视他的神情,试探道:“她忍不住到这里来找你,对吗?”
徐子陵没好气道:“她遇上从大明尊教的人手上脱身的周老叹,然后为拯救仍在大明尊教的人手上的金环真,直追到这里来。”
寇仲沉吟道:“她是否从小俊口中得悉那两条尸是冒充的,那她该是在山海关找到老周,你有没有问她在山海关谁是大明尊教的人?”
徐子陵尴尬地说道:“有机会再问她吧!”
寇仲哈哈大笑,搂着他肩头欣然道:“这不成问题,我怎会怪你。不要瞒我啦!你和师妃暄是否已私订终身。所以你的神情这么古怪。”
徐子陵叹道:“私订终身?你找别的事来说笑吧!她告诉我此番事了后,立即返回静斋,以后不再出来,更不会干涉你争霸天下的大事。”
寇仲松手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仰望晴空,呼出一口气道:“我是否真是个事事闷在心底里的人?”
寇仲思索道:“我倒没有这感觉,或者因为你从不掩饰对我的不满。”又兴奋地一手搭着他肩头,好奇问道:“为何忽然有这个想法,是否师仙子说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现在很想找个人来解闷,你有没有听的兴趣?”
寇仲拍胸保证道:“一世人两兄弟,你不对我说对谁说?”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我想全力追求师妃暄,享受十来天肯定不会有结果的爱情滋味,又怕坏她清修,心内矛盾得要命。”
寇仲听得瞠目结舌,因他做梦也想不到徐子陵会这么勇敢无畏,轰烈激昂。
徐子陵怀疑地说道:“我是否很傻?”
寇仲扮出专家样子,分析道:“师妃暄会接受吗?若她严词拒绝,对你打击的严重会是难以估计,别忘记在感情上你是多么脆弱。”
徐子陵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茫然道:“她说会好好考虑。”
寇仲失声道:“什么?你竟和她商谈过,这种事不是只能做不能说的吗?我奶奶的熊,她考虑什么?”
徐子陵哈哈笑道:“够荒谬吗?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快乐。事实上我对她的要求很低,只希望她不怪责我或给我脸色看就行。不知是否因身在异域,以前在中土的种种压抑顾忌,在这里全失去约制效力,想干点刺激有趣的事。我确有点失常,不过她似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寇仲大力拍他肩头,说道:“好小子!以前你是真人不露相,还要我为你的终身大事瞎担心,怕你与我分开后偷偷溜去做和尚,谁知你竟是情关的闯将。照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力把仙子追上手,以后伉俪情深,有影皆双的游遍天之涯海之角,人生至此,尚有何憾?”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向你这眼中只有成果功利的人讨教,等于问道于盲。闲话休提,眼前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玉成是怎么一回事?再看可否透过他找到金环真的下落,然后出手救人。”
寇仲道:“这个当然,不过刚才的事我尚未说够……”
徐子陵打断他道:“你还可以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来,省点工夫吧!”
寇仲笑道:“我只是想对你表态支持,没有结果的爱情,可能比有结果的爱情更动人。不信可看看石之轩和碧秀心,岳山和祝玉妍。我和尚秀芳是否也可来个没有结果的苦恋?”
徐子陵笑骂道:“去你奶奶的熊,你若移情别恋,置宋玉致不顾,这非但不动人,更是忘情负义,劝你好自为之。”
寇仲颓然道:“骂得好,我的情况确与你的分别很大。唉!我的心忽然很乱,这里的情势太复杂了!不似在真长安那么简单,只要寻得杨公宝藏就大功告成。”
徐子陵道:“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首要的是为大小姐取回八万张羊皮,助平遥商讨得财货,再干掉石之轩,还有是帮越克蓬刺杀‘天竺狂僧’伏难陀,更有是……。我的娘,确是很复杂。”
寇仲得意地道:“我说得有道理吧!至糟是敌我难分,只是美人儿小师姨就教我们头痛,玉成更像被大明尊教的妖女迷魂似的。先放下别的不理,找到玉成问个清楚明白再说其他。”
徐子陵长身而起,说道:“假若玉成真的背叛你,你会怎样处置他?”
寇仲抓头道:“难道我可下手宰掉他吗?只好劝他滚远点,不要让我一时错手打伤他。不会的,玉成不是这种人,其中定有些我们猜不到的情况。”
忽又跳起来搭着徐子陵肩头,朝大门走去,叹道:“或者我太乐观。首先是人心难测,其次是女人的魔力,不论妖女圣女,均异曲同工。成语亦有什么一笑倾城,眼前则有你这个好例子。”
徐子陵笑骂声中,两人以四处闲逛的心情出门去了。
小龙泉是寇仲和徐子陵到过最多桥的一座城市,沼泽环市,街巷逶迤,水、街、桥、屋巧妙地融为一体。且水是温泉水,热气腾升,像为两岸的景色披上一层迷离的轻纱,令人颠倒迷醉。两人驾着术文供应的小舟,戴上竹笠,在蛛网般交织穿插于房舍树木间的小河灵巧地滑行,一座又一座的石桥在头顶上掠过,像一个接一个的梦境。愈往城南划去,行人渐少,感觉愈是宁静。自抵有小长安美誉的龙泉上京后,他们尚是首次有机会感受这座位于大草原东北的奇异城市,更体会到拜紫亭争霸草原的野心。
寇仲负责摇橹,向坐在艇中心的徐子陵道:“我该不该去见尚秀芳?”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最好不要去。”
寇仲苦笑道:“不怕有失礼数吗?”
徐子陵叹道:“你是在自寻烦恼。在乐寿时为避开楚楚,没觉好睡地连夜起程。现在又要自投罗网地去投降,算是哪码子的一回事?”
寇仲哈哈笑道:“我真的投降了!不过是向你投降,不去便不去吧!”
徐子陵话题一转,说道:“不知大明尊教是否晓得我们和玉成的关系?”
寇仲一震道:“我倒没想过这问题。不晓得才合情理,若明知我们的关系,仍让玉成与我们有碰头的机会,那就表示大明尊教的人有信心玉成不会重投我们的怀抱。我的娘,岂非玉成已成了他们的人?”
徐子陵道:“记不记得师妃暄在山海关曾说过,大明尊教大尊和善母座下,尚有一个原子,可是祝玉妍却没提过有这么一个人。”
寇仲沉吟道:“除原子外,尚有五类魔,祝玉妍是真不晓得,还是蓄意隐瞒?”
徐子陵分析道:“祝玉妍理该不会害我们,正如她所说,她最大的敌人是石之轩,没有我们助她,她想和石之轩同归于尽也不可能。而她对大明尊教由合作变为敌对,当是由于大明尊教势力不断膨胀,且其影响力直抵中土,故令她生出顾忌,怕终有一天会取代她阴癸派。在这种情况下,她绝没有为大明尊教隐瞒的道理。”
寇仲道:“谁是大明尊教的原子?”
徐子陵道:“我们有一个可询问的对象。”
寇仲道:“师妃暄?”
徐子陵道:“不是师妃暄,而是周老叹,他被安排住在城东一所民房内,我们处理段玉成的事后,立即去找他,然后去见越克蓬。”
小艇经过一道石桥,转过河弯,两旁种满榆树,在水气笼罩中湿润苍浓,令人精神一振。刻有“南泉桥”三字的石桥出现前方,桥左有座颇具规模的庄园,四周高墙环绕,翠绿的林木中隐见亭台楼阁,景致极美。小回院与绕庄而去的温泉河只是一路之隔,庄门外有个码头,泊着几艘大小艇子。这段水路河面特别开阔,宽达三丈,一艘比他们的小艇大上一倍的艇子,正从码头开出,朝他们的方向驶过来。两人锐目扫去,摇橹操舟者是个回纥大汉,坐在艇上的赫然是段玉成和适才与他一道的水、火两姹女。双方小舟迅速接近。段玉成和两女朝他们望过来。寇仲掀起竹笠,露出面容,目光往三人扫去。段玉成明显地躯体轻颤,却没有开腔呼唤,两女的美目同时亮起来,为寇仲仪容所慑。寇仲把竹笠拉下,两艇错身而过,距离迅速拉远。两女仍不住回头张望,段玉成却像忽然变成岩石般,一动不动。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是龙是蛇,由玉成自己决定。”
徐子陵点头道:“若他仍未变质,该在南门留下暗记,设法与我们联络。”
他们有一套暗通消息的完整手法,段玉成若仍视他们为双龙帮帮主,自该通过暗记与他们接触。
寇仲操控小艇驶往左方的水道,绕过小回院转入往城东的河道,说道:“找周老叹把茶谈心如何?”
徐子陵心忖说不定又会见到师妃暄,一颗心登时灼热起来。
两人把艇子系在岸旁一株榆树处,登岸朝周老叹落脚的小平房走去。龙泉不但宽直的大街近似长安,里巷亦惟肖惟妙,石桥瓦屋鳞次栉比,因水而成,但装饰方面却力求简朴,以实用为主。
抵达师妃暄所说的平房院门外,寇仲低声道:“你猜周老叹会以什么态度对待我们两个救命恩人,是感激还是猜疑。所谓江山易改,品性难移。”
徐子陵微笑道:“为了夺回邪帝舍利,你要他唤你作爹也没有问题。多想无益,不如想想该敲门求见,还是踰墙而入,给他一个惊喜。”
寇仲细听半晌,说道:“屋内没有任何声息,看来周老叹已微服出巡,四处去感应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执起门环轻扣三下,果然全无反应,向寇仲打个眼色,看清楚里巷没有其他人,两人腾身翻进院墙内。一座以天井相连两进的房舍,大门半敞,宁静雅致。
徐子陵扬声道:“寇仲与徐子陵拜见周兄。”
出乎两人意料,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内进深处传来,说道:“原来是我老周的救命恩人,快进来!”
寇仲哈哈笑道:“周老兄确是高明,我们竟完全察觉不到屋内有人。”
待要举步入屋,只见徐子陵神色古怪,待要询问,徐子陵探手搭上他肩背,迅速以指尖画出一个“假”字。寇仲心中一震,旋即又恍然。徐子陵曾以岳山的身份与周老叹见过面交过手,所以认得他的声音,而对方却不晓得此事,故想扮作周老叹来骗他们。如果徐子陵没有听错,那周老叹肯定凶多吉少,又或已成阶下之囚。这所平房是师妃暄透过本地一个汉商为周老叹安排的,而师妃暄惯于独来独往,并不在此落脚。所以如非徐子陵曾与周老叹碰过头,两人不中计才奇怪。
“咿哑!”两扇门给人从内推开,假周老叹现身大门处,徐子陵立给吓了一跳。假周老叹和真周老叹在外表上有七、八分相像,同是脸宽颔勾,唇厚喙突,身形矮胖,虽穿僧衲而浑身邪气。如果徐子陵是先见其人后听其声,由于跟真周老叹碰面相隔多时,说不定会被他瞒过。此刻因心有怀疑,细看之下,立即发觉假周老叹的鼻子较短,眼神有异。在徐子陵的锐目下,此人肯定没有易容改装,也该没有戴上面具。虽说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相似到这程度,眼前这假周老叹极有可能是真周老叹的孪生兄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师妃暄也被蒙过。
假周老叹笑道:“两位大驾光临,令老叹蓬荜生辉,进来喝杯热茶再说。”
寇仲哈哈一笑,夷然不惧的领先踏进小厅堂,屋内布置简洁,除一组桌椅外,就只有几件小家具,四壁空空如也,尚算窗明几净。
两人坐好后,周老叹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说道:“两位来得正巧,我刚从外返,在这里等候师姑娘。你们没有依约定的手法敲门,我还以为是敌人寻上门来。”
徐子陵道:“你约好师小姐吗?”
假周老叹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燄,表情十足地说道:“我只是在指定地方留下暗记,请她到来相见,因为我掌握到环真被囚禁的地方。”
寇仲装出大喜的样子,问道:“嫂子囚在哪里?”
假周老叹压低声音道:“就在城外西方十里一条村落的庄园内,那是大明尊教的秘密巢穴。”
徐子陵道:“何用待师小姐回来,我们立刻前去救人。”
假周老叹摇头道:“那庄园戒备森严,实力难以估计。最怕的是他们宁愿杀死环真,亦不让她被我们救回来。所以该待入黑后才设法潜进去,那样救她的机会会大得多。”
寇仲皱眉道:“周兄是凭什么晓得她在那庄园?”
假周老叹对答如流道:“环真有套功法,纵使在遥远的距离,亦可与我生出感应。除非大明尊教的人将她弄昏,不过他们显然要借助她侦查圣舍利的奇术,所以才教我能一直寻到龙泉来。”
若非知道他是假货,定被他骗得信以为真,现在则晓得他是在胡诌,世间根本没有这种功法。
徐子陵心中叫好,假消息对假消息,大家两不相欠。道:“跋锋寒到城外追查深末桓夫妻的踪影,要三天后才能回来。”
假周老叹又道:“五采石是否仍在你们手上?”
寇仲答道:“我们将五采石藏在城外秘处,有起事来可和拜紫亭讨价还价。周兄心中对救回嫂子一事,究竟有什么大计?”
假周老叹道:“你们知否师小姐落脚的地方?”
徐子陵摇头苦笑道:“她对我们误会太深,肯和我说几句话已是给足面子,哪肯告诉我们她的住处?”
假周老叹一对邪目闪过微仅可察的喜色,问道:“师姑娘为何又肯告诉你们我在这里?”
两人差点给他问得无言以对。徐子陵人急智生,答道:“师小姐仍未至如此不近人情。她知我们曾从荣姣姣手上救出嫂子,故允许我们与老兄你见个面。”
寇仲不容他思索,问道:“你们不是在山海关中伏遭擒吗?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为何师妃暄只能把你救出?”
假周老叹神色俱厉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出手对付我们的是大明尊教的五类魔,他们先在我们不觉察下施毒,再出其不意的突然出手,我们在猝不及防下着了道儿。他们把我囚在山海关附近一处农庄内,只带走环真,是要她因顾忌我的生死好为他们办事。”
接着冷哼一声,狠狠道:“不过他仍是低估我,我周老叹岂是易与的人,不到一天就让我把毒逼出来,解开穴道,将看守我的喽啰杀死,哼!”
寇仲心叫听够啦,却道:“我有个提议,周兄可否不把此事告诉师小姐,今晚我们约个地方,一起到庄园救人,好予师小姐一个惊喜?”
假周老叹先露出为难神色,一对邪目转几转后,点头道:“只要能救出环真就成。”
约好聚首的地点、时间,寇仲乘机问道:“除五类魔和五明子外,听说大尊善母座下尚有个原子,周兄可晓得那是谁?”
假周老叹皱眉道:“我们夫妻虽曾托庇于善母座下,却没有入大明尊教,所以对大明尊教较机密的事并不清楚。只晓得原子修的是大明尊教三大秘典中的《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五明子是气、风、力、水、火;五类魔是浓雾、熄火、恶风、毒水和暗气。至于大尊和原子,是教内最神秘的人,教内的人从不跟外人谈论。”
寇仲长身而起,说道:“今晚准时见。”告辞离开。
两人坐上小艇,寇仲迅速脱掉外袍,连井中月交到徐子陵手上,戴上面具,低声道:“我去跟踪假老叹,看他去联络什么人,这叫将计就计。你去找你的仙子吧!看她考虑出什么来。”不待徐子陵说出同意的话,登岸去也。
徐子陵轻轻摇橹,小舟滑行。他明白寇仲将计就计之意,此实为救出金环真和周老叹的一个良机。假老叹不远千里的把师妃暄引到龙泉来,肯定不怀好意。在中土慈航静斋乃白道武林景仰的圣地,要对付静斋派出来的传人师妃暄,谈何容易,但在远离中原的小长安,则是另一回事。师妃暄今天刚抵达,假老叹要等的本是她,好展开阴谋。却那么巧的两人送上门来,假老叹自要改变计划来相就,先设计干掉他们,再从容对付师妃暄。所以假老叹现在须通知同党,做好准备。如若假老叹一方倾巢往那城外庄园设伏,他们将可乘虚而入,救出金环真和周老叹。关键处是先一步掌握到他们被囚禁的地方,寇仲因而必须从假老叹身上寻出线索。为找寻邪舍利,金环真夫妇或其中之一肯定在龙泉附近,如此寇仲有很大的成功机会。
艇子不住增速,转过一个河弯后,一座佛塔耸立在左方林木浓密处,那是小长安唯一的佛寺圣光寺。拜紫亭本人一向并不信佛,现在更可能改奉伏难陀的天竺邪教。可是因真长安多佛寺,小长安也得应应景儿。据师妃暄说,圣光寺不但香火不盛,寺内僧侣更不足十人。主持圣光大师是拜紫亭从长安请来,是有德行的高僧。寺内僧侣,均是随他从长安来的徒弟。徐子陵离艇登岸,直抵寺门,入寺向遇上的第一个和尚说出暗语。
和尚似没兴趣看他半眼的垂眉合什道:“施主请随我来。”引路前行。
徐子陵想不到能这么顺利见到师妃暄,一颗心立时提至咽喉,霍霍跃跳,那感觉实是难以形容。该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她的考虑有结果吗?这等于半个方外人的仙子会如何处理自己对她的“冒犯”。忽然间,其他曾在他心中留下倩影的美女,变得模糊起来,师妃暄的一颦一笑,进占他整个心灵。假若真能在这充满中土情调的异域名城,抛开一切地享受男女爱恋的动人滋味,与这仙子发生一段不会有结果的精神爱恋,以后再让这段短暂而美丽的回忆伴他走遍天涯海角,那种甜蜜又悲哀的感觉,想想也可教人魂销。
和尚领他穿过月洞门,来到一座襌堂般的建筑物外,说道:“施主请进,方丈正恭候大驾。”
四周林木参天,环境宁静幽美,不远处传来起伏有致的襌唱经声,以木鱼青磬伴和。
徐子陵愕然道:“我要见的是……”
和尚面无表情的打断他道:“小僧明白,施主见到方丈自会清楚。”说罢转身离开。
徐子陵心中涌起不妥当的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深吸一口气,步进襌堂去。堂内对门的一端供着三宝佛,坛前燃起檀木,烟气缭绕,香溢禅堂。一位高瘦老僧朝门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法相庄严,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并不晓得有客来访。在他面前有个蒲团,似为徐子陵而设。入寺拜佛,徐子陵脱掉靴子,叩首三拜,径自走到蒲团学对方般盘膝坐下,没有说话。
圣光大师纹丝不动,那对埋在满面皱纹里的眼睛忽然上扬,像两盏明灯般往他射来,说道:“如何修行?”
徐子陵心叫“来了”,微笑道:“请大师指点。”
圣光大师道:“大凡修行须是离念,明得三界无法,本来无物,方解修行。不见古来有一持戒僧,一生持戒,忽因夜行踏着一物作声,疑是腹中有子无数的蛤蟆,惊悔不已!睡后梦见数百蛤蟆索命,大惊而起。到天晓观之,乃一老茄耳。”
徐子陵心中暗叹,知是圣光老僧要藉此故事点化自己。对佛家来说三界本无实物,一切都是幻象。就像故事中持戒僧踏到的东西,究竟是蛤蟆?还是茄子?如说是蛤蟆,天亮时看到的是茄子。如是茄子,睡梦中又有蛤蟆来讨索性命。只因心尘未脱,境由心生,致流转三界,不能超脱。这则故事分明是针对自己对师妃暄的妄求而发,由此推测,师妃暄的考虑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师妃暄为何不把考虑后的决定直接告诉他,却要通过圣光大师的口说出来?弄得他既狼狈又尴尬。若非要告诉她有关假老叹的事,说不定他会立刻拂袖离开。
此刻只好苦笑道:“多谢大师点化,小子明白啦!请问小子可否见师小姐一面,小子有要事须上报。”
圣光平静地说道:“妃暄刚离开龙泉,返回静斋。”
这两句话像青天霹雳,震得徐子陵全身发麻,脑际一片空白。圣光一瞬不瞬地静观他的反应。完了!一切都完了。所有渴望、期待、企盼刹那间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灰烬般的死寂。徐子陵对生命一向无求,过的是随遇而安的生活,如非有寇仲在旁催迫督促,他今天绝不会成为名震天下的高手。有所求必有所失。这是继石青璇后对他最严重的感情打击!他感到万念俱灰,甚至不愿问圣光大师为何师妃暄可置石之轩和金环真的事不顾,匆匆赶返静斋。茫然间,他感觉自己站起来,移到门旁拿起靴子。
圣光道:“施主!”
徐子陵生出极端荒谬的感觉,事情开始得荒谬,结束得更荒谬。一边想着,一边缓慢而专心地穿上靴子。就算不从佛家的角度去看,世上每一件事的本质,根本是荒谬的。男女为何要爱得难分难解?人为何要自相残杀?生命究竟有什么目的?广袤无边的宇宙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我真的明白!但又是真的不明白。大师请啦!”
说罢离开,步下襌堂台阶,目所见了无人迹,耳所闻再无敲经念佛的声音。宏伟的寺院,成荫的树木,落在徐子陵眼里却有种辉煌背后的荒芜。他把本挽在手弯的羊皮袍洒然搭到肩上,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一口气,举步前行。没有师妃暄的生命正在命运的前方恭候他的大驾,他从没想过师妃暄竟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失去她之后的天地,再没有以前丰盛感人的色彩。即使先前向她提出爱情的要求,仍有点游戏的成分,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像如今这般痛苦失落。可是她实在太绝情,躲避瘟疫般逃回静斋去。
转入主堂的路,徐子陵全身剧震,不能置信地朝左望去,一身男装的师妃暄正安坐园内的小亭处,玉容静若止水地凝望他。
徐子陵失声道:“你……”
师妃暄微笑道:“这叫预演一次分离的情况,子陵兄仍有胆闯情关吗?”
徐子陵摇头苦笑道:“小姐这招比得上毕玄的赤炎大法,小弟甘拜下风。”
缓缓来到亭内,颓然坐下,再叹道:“太厉害了!”
师妃暄的俏脸既无风亦无浪,似在说着与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般,轻描淡写道:“一旦有情,妃暄若要离开,必须这般无情。不论有情无情,都是同样的不好受。所以妃暄说情关难过。”
徐子陵通体乏力地点头道:“我投降啦!可否让我把那提议收回来?”
师妃暄微笑道:“徐子陵你是否男子汉大丈夫?话既出口,怎收得回来?”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
师妃暄微耸香肩,说道:“子陵兄是否看破周老叹只是个冒充的家伙?”
徐子陵愕然道:“原来早给你看破。”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我们很少可以静下心来说话,大家谈谈好吗?”
徐子陵像对着她的色空剑般只有狼狈招架的份儿,苦笑道:“谈些什么才好?”
师妃暄哑然失笑道:“真是笑话,你不是说过要全力追求妃暄吗?连说什么才好也要问人家,是否可笑?”
徐子陵仰天笑道:“说得好!小弟这叫自作自受,与人无尤。敢问小姐是否将小弟视为修行的一部分?”
师妃暄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剑道就是天道;剑心通明的境界,就是圆觉清净的境界。有什么非是妃暄修剑的部分呢?子陵兄的话使人费解。”
徐子陵的心倏地平静下来,进入井中月的境界,因为他晓得不振作应战,肯定会在这爱情的战场败下阵来。对师妃暄来说,剑道不但是天道,亦是人道。
《大唐双龙传》第十三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