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流淌在血液里,时间久了你就感觉不到它了。
因为你已经成为了它。
我在梦中见到我自己。
我仍是个小女孩,父亲带着我在游乐场玩耍。
我最喜欢旋转木马,尤其钟爱那匹白色大马。父亲将我抱上去。木马就要启动了。父亲笑着叮嘱我:坐好,坐好。
我嘻嘻哈哈,回转身去,想要对父亲说些什么,却猛然瞥见,远处树丛的阴影中,有一个黑衣人,正举着枪。
枪口黑洞洞的,正对着我父亲。
我伸出稚嫩小手,欲抓住父亲,却只够到他的衣袖。
枪响了,子弹飞射过来。父亲在我身边倒了下来。
我惊恐地喊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黑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走过来。一张脸慢慢显现,竟是……竟是我父亲的脸。
我哭着呼喊:“爸爸,爸爸。”没有人回应我。
黑衣人走近了,走近了。
我怕极了,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我一手还抓着倒地男人的衣袖,旋转木马却犹自启动,伴着轻盈诡谲的音乐。我从马上摔落下来。失重,犹如坠往无底深渊。
我在这时惊醒。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浑身虚汗。泽年坐在旁边,握着我的手。
“陌风。”他唤我,“你还好吗?做梦了?”
我看着他,恍恍惚惚,梦中的景象仍在眼前清晰地浮现。
泽年扶我坐起来,为我披上衣服。我浑身乏力,看看四周,是泽年公寓的客厅。我坐在沙发上,身上还穿着昨夜的晚装。
房间昏暗,窗帘透出微光。此刻应是凌晨,天快亮的时分。
我的理智复苏了,带我落回现实。我想起了昨夜之事。
昨夜,泽年带我离开Hanmodo Palace。我们回到公寓已近凌晨,恩儿在熟睡。过来照看恩儿的老胡和安琪拉窝在沙发里在看影碟。我硬撑着不失态,感谢他们来帮忙看孩子,直到送走他们后,才废然崩溃下来,倒在沙发里大哭起来。
我的父亲,他不是我的父亲。命运和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我全都告诉了泽年。如此可怕的打击,我一个人扛不住。待全部说完,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有个很大很大的洞,什么都无法填补。
泽年也许受了震动,也许没有。他镇定如昔,坐下来抱住我,柔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不要紧的,哭吧,哭过就好了。”
我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他的衬衫被我的泪水浸透。
我最后也许哭着睡着了,就那样在沙发上躺了小半夜。
此时,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港岛冷冽的晨色扑面而来。城市在黎明中苏醒。暗蓝天边一抹雪白的云,像天使之翼掠过苍穹。
无论人间发生怎样的灾难,无论多少爱恨情仇潮起潮落,每天清晨,太阳还是照常升起,照好人也照歹人,如神的光芒普照众生,无忧无惧,不喜不怒。
我却到不了这境界。我不堪面对这可怕的事实:
我是我父亲的仇人,我的生父杀死了他最爱的女人。而我父亲也是我的仇人,他和他的同党杀死了我的生父生母。
可是,他竟放下了仇和怨,收养了我,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将我抚养成人。
那是怎样的胸襟,怎样的释怀,又或者,怎样的忏悔。
我不能想象那一刻,他心爱的女人在他身边倒下,当场死去,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的敌人杀死了她。而他手里,还抱着敌人留下的女婴。我不能想象那一刻,他的心情。
我不能想象,一个人可以有那样的慈悲和怜悯。
我也不能想象,在旁边目睹那一切的纪城,一个八岁的男孩,在那一刻的心情;不能想象此后,他对我的爱,或者恨。
我不能想象在之后的十几年里,父亲和纪城,在面对我时,内心所承受的重量。
我觉得浑身发冷。我抱着自己,对着窗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经过这样的一夜,我的嗓音已经喑哑。我整个人几近枯萎。我的魂魄只剩一缕。
泽年轻叹一声,无言地抚住我的肩膀。
往事扑朔迷离,如今真相大白,却如一场噩梦。父辈之间复杂幽深的恩仇如同无出路的迷宫,令人恐惧。这无解的死循环。
“人生太过荒诞了。”我怔怔道。
“也许。但我相信,一切有因果,存在即合理。”泽年轻声说道,“我们要学会的是理解人生,接受已发生的事情。”
“理解?接受?”我笑,“说得好轻松。你的口气像耶稣基督,像释迦牟尼。可我已经失去了信仰。如果神是纯善的,他为何要让罪恶的事情发生?如果神是万能的,他又为何容忍好人受苦?”
泽年叹了一声,扶我到沙发边坐下,倒一杯热茶给我。
他说:“也许上帝是要我们在苦难中学会更多的慈悲。”
学会慈悲?我心痛地想着。上帝他可有慈悲?当我失去亲人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当我的身和心在炼狱中煎熬翻滚的时候,他是否曾伸出援手,是否曾以其神性来体验过我的痛苦?
又或者,那一切的试炼根本就是出自上帝之手?
我又想起了昨晚,在Hanmodo宴会厅,我见到了左廷标。
人群中,那气氛凝滞,流光破空的一刻,左廷标也见到了我。那是我和他多年来,第一次,面对面,直视对方的眼睛。
纪城带我离开那间房间的时候,宴会正进行至**。纪城将我带回人群中,交还给许泽年。泽年看出我情绪异常恍惚,并不问纪城同我说了些什么,即刻就要带我离席。我心力交瘁,神志迷离,没有异议,任由泽年带着我走。可就在我们快要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我们正面遇到了左廷标。他的身边也簇拥着一些人,可我和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狭路相逢,万籁俱寂,目光撞上目光。
可是,他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并未在我脸上久留。他的眸底一丝波澜也没有。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他仿佛完全不认得我。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或许他早已忘了我是谁。
我只是这浮华宴会上任何一个穿着晚装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子。
我和他很快擦肩而过。
是的,他已经忘了我,也忘了他的兄弟。
历史被抹除得干净。昨天是不存在的。他的今天多么辉煌,怎还愿意记得自己曾经的阴暗?
怔然许久,我对泽年说:“我还是要复仇。”
泽年轻轻发问:“怎么复仇?”
我说:“杀了他,血债血偿。”
泽年摇头,叹息,说:“不若报警,移交司法。”
我摇头,“没用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什么证据都没有了。他们做事手脚多么干净。移交司法?太天真了。”
泽年说:“今日香港,也不比往昔乱象了,到底律法严明。”
我说:“再是律法严明之地,也有悬案长存,警察终究不是神。遑论他们左家势力这么大,黑白两道通吃。你别说幼稚话了。”
泽年不语,叹息一声,又道:“警察都无力,你又能如何?难道你是神?你不过一个弱女子,拎一把刀就要去复仇,你不幼稚?敢问你杀过人吗?你知道杀人是怎样的吗?你下得去手吗?你可曾杀过一只鸡?你不幼稚?”
我被说中,看向泽年,只见他望定我,眼睛透露了心绪的纷乱。自我认识他,他还是第一次像今日这样强烈地表达主张,流露情绪。他也许是恐惧了,眼前这弱女子哪来的戾气和傻气,叫人嫌恶。
然而他却并无恐惧或嫌恶。他温柔地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陌风,别傻了,别为难你自己了。你连八爪鱼刺身都不敢吃,还要杀人?你内在是个善良的小姑娘。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有血性。”
他又说:“从前那些事,过去那么久了,又何必旧账重翻?放手算了。带恩儿回美国好好生活,也可叫你父亲安心了。”
我无言以对。泪水悄无声息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闷了许久,我听见自己用黯哑的嗓音说道:“无论如何,父亲抚养我那么多年,他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恩人。当年的事,自有前因。我不可能把父亲当作我的仇人,不可能的。你懂吗?左廷标才是我的仇人。”
泽年说:“是你的生父绑架左廷标的妻儿在先,左廷标派林向东出面,初衷只是为了救妻儿。而林向东一念之下救了你,却让你的生父杀死了左廷标的妻子。这一笔烂账,是算不清的。”
“算不清也要算。”我的心一阵抽痛,又一阵决然,“我没有亲身经历的事我不管。可我眼见父亲被杀,这仇怎能不报?”
泽年叹息一声,“陌风,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吧。“
他说:“你的生父杀了左纪城的母亲,你和左纪城从一开始就是仇人,可你们却爱过彼此。林向东,实际上是你的杀父仇人,可他含辛茹苦地养大了你。而左廷标,他杀了你的养父,他既是你的仇人,又是你仇人的仇人。这一团乱麻,如何解开?复仇有什么意义?”
他说:“你还不明白吗?或许这世上每个人与每个人都是仇人,又或许每个人与每个人都是恩人。恨没有任何意义。爱才有意义。”
“你别再说了。”我把脸埋进掌心,满手都是泪。
他却继续说:“命运在愚弄每一个人,或说命运在教育每一个人——不宽恕,便永远得不到救赎。”
他说:“世间的事,有取舍,就有得失。有些事情可以不忘记,但一定不能不放下。更何况,你也知道,当年的事,你父亲不是一点没有责任。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有谁对谁错。都过去了,那就放下,好好生活。陌风,跟我一起回美国,好好生活。”
我抬起头,心痛地看着他,“你说我父亲他也有责任?就因为他救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婴,他就该死?他再该死会有左廷标该死么?看看左廷标做的事,他当着一个女孩的面叫她父亲喝下毒酒。”
泽年说:“或许他是一时气急。当他发现仇人的孩子在自己眼前生活了十多年,还要登堂入室继承家业,一时无法接受,反应过激。”
“他反应过激?”我冷笑,“那只能说明,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反应过激的人。你想,他若只想除掉我,或叫我离开他的儿子,大可给我一枪,或者也赐我一杯毒酒。还不解恨吗?可他是怎么做的?他把我丢给左安九和他手下那群烂仔。他要我生不如死。如此下流卑鄙,丧尽天良,还慈善家?”
泽年叹气,顿了顿,说:“可你毕竟还是毫发无损地来到了美国,对吗?他们也没有再伤害过你,对吗?”
我没作声。或许后来他良心发现了,又或许是纪城一直在护我。但,血债就是血债。他杀了人,不能就这么算了。
“另外,恕我直言,你的父亲,林向东,他又何尝不是当着一个女孩的面,杀了她的亲生父亲?他做的事和左廷标是一样的。只是当时你还小,所以你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便不作数了……”
“不,你不能这样说。”我哽咽着截断泽年的话,“我的生父死于一场混战,他具体死于谁的枪下,无人知道。”
“是,无人知道。除了左纪城和你,当时在场的人都死了。你那时还是个婴儿,左纪城也还是个孩子。所以,当时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了。谁是无辜的,谁是有罪的,也无法追究了。”
“无法追究?”我流着泪,颤声道,“泽年,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我与我父亲生活了十七年,与左家父子相处了十七年,谁无辜谁有罪我会没有感觉吗?我的父亲,无论他与我是否有血缘,无论我和他之间前因如何,他就是将我养育成人的父亲,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是怎样一个人我最清楚。天理人伦,忠孝节义,他没有过失。他善良、隐忍、豁达、仁义,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他对左廷标仁至义尽了。他对谁都仁至义尽了。左廷标拥有了他最爱的女人。他把什么都给了他,成全了他们,唯独没有成全自己。谁无辜、谁有罪,这还需要怀疑吗?”
我又说:“也许我父亲和左廷标一样,手上也沾着鲜血。可凡是出于爱所为的,都不是恶。我父亲那时带人去谈判,是为了救他爱的女人;之后他救我性命,将我抚育成人,也是出于爱。可左廷标,他杀我父亲,却是出于嫉恨,是出于恶。这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是恶又怎样呢?”泽年叹道,“谁又敢说自己心里从没有恶?或许我们只是没有碰到那件事,心里的恶没有被激发出来罢了。谁也不是圣人。我们不能因为见到了人性中的恶,就放弃对美与善的坚持。圣经上说,不要以恶报恶,不要自己申冤,宁可……”
“……宁可让步。我知道。你和特蕾莎一样,都只会说这些大道理。你们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又有什么发言权?你不知道在美国的三年我有多难过。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握住我的手,“只是,那些都过去了,再也不能改变了。每个人都只能在当下做出最优选择。相信我,陌风,你当下的最优选择一定是放下与忘却,并开始自己的新人生。”
“不,我做不到。”我抽出手掩住面孔。
“你做得到的,陌风。”他扶住我双肩,轻轻撼动我,“对过去的一切认输即可。重新开始新的一局,新的生活。”
“不。”我挣脱他,“并非我不肯认输。我也不是要赢谁。我只是要完成自己的信念。你知道吗,泽年,为父报仇的信念是支撑我活下去,往前走的动力。我只有往前走,才不会倒下。”
“不,陌风,你错了。你往前走,走上的是条不归路。你若不想倒下,唯有离开这条路……”
泽年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噪音之中。
隔壁房间的电视机被打开了,发出很大的声响。是恩儿醒了,玩耍时按下了电视遥控器。
我跑过去,抱起恩儿。他却盯着电视看,又怕又好奇的样子。
电视上正播放着一部影片,《星球大战》或者《世界末日》。异族的复仇,战场纷乱。火炮飞来,大楼熊熊燃烧。
我望着电视,忽然出神,怔怔想到:或许这才是不变的规律——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战火,无休无止。
泽年走进来,关掉了电视。
他按一按我的肩,说:“陌风,你休息休息,冷静一下。我去给你们做早餐。”
一颗心忽然松下来,像是坠入虚无。
所有的争执,意义何在?
我紧紧抱着恩儿,深深呼吸。
恩儿伸出小手抚摸我的脸,天真地问我:“妈妈,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昨天的睡前故事是大胡子叔叔给我讲的。”
“昨天晚上……”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恩儿又说:“大胡子叔叔告诉我,我要好好睡觉,妈妈才会回来,不然妈妈就永远不回来。妈妈,我好怕你永远不回来,所以我一直闭着眼睛不敢张开。妈妈,你会离开我吗?你会不要我吗?”
我搂紧儿子,闭上眼睛,泪水流淌下来,“不会的,不会的。妈妈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以后每天每夜都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