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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时光因你而动听 金陵雪 12292 2024-10-18 04:00

  

  一进入六月,温度便升得很快,蓝天白云也仿佛刚刚出窑的瓷胎,明媚却烫手。坐在背景是海洋沙滩的休息室里,每个人仍然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安的躁动。药监局的小年轻们渴望着在地球还没有到达近日点的时候,去吹拂真正的海风,跳进带着咸味的海水里游上一回。

  “到了七八月份,太阳晒得跟鬼一样,我可不想长一脸的斑出来。”

  一个下巴长得像汤勺的女孩子对庞然抱怨着,她已经开始使用全身防晒霜了。

  如果有人留心,就会发现庞然的同性朋友不是已婚,就是具有独特的相貌特征。除了汤勺小姐,还有喋喋不休地计划派对的人中妹——她的人中不免让人想起小时候坐过的滑滑梯,又深又长;但她左耳上随随便便扎着的三四个钻石耳钉,足以掩盖她的一切缺点。

  “我说,周末出去找点乐子吧,别老闷在室内打牌了。”

  这个六月,同样炙手可热的还有孟觉的绯闻。有几个住在伯牙路的同事信誓旦旦地表示,目睹过数次孟觉开一部奥迪Q7经过。

  大家都知道孟觉的家境,说他开Q7没有不信的;如果他开QQ那才是新闻。

  “他谈了个女朋友。我昨天晚上就见到一次。”

  小道消息在闲人的口中总是渲染得很厉害,那个女人和孟觉的亲昵情状活灵活现。

  “……他们看妙妙宠物店的橱窗,那女孩子拿着杯奶茶,孟觉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你看见孟觉,怎么没有打招呼?”

  “他的眼里可看不见我呢!”汤勺小姐嘻嘻地笑了起来。她的表姑姑是孟金贵的妻子,说起来算是孟觉的晚辈,“我不去讨嫌。”

  庞然玩着手机,懒懒地说:“能让孟觉神魂颠倒,估计是个大美人。”

  “这我倒是没有看清楚。不过看她浑身的气质,像是搞艺术的……嗯,没错!不是舞蹈就是音乐。”汤勺小姐仿佛想起了什么,亲昵地一拍庞然的小手,“然然,你不要老想着做纸片人!有胸有屁股才好看。”

  “这就是求偶啊。”一个秀气的年轻人微笑着,弹弹留得过长的小指甲,“和自然界的禽兽一样,**前务必打扮得漂漂亮亮,以吸引雌性。雌性可以没有美丽的羽毛,但是一定要有繁殖和哺育的能力。”

  看大家对这话没反应——其实是恶心到了,他又接着酸:“有钱嘛,当然要标榜自己。不过,我看他也不敢把车开到单位来。主任的配驾是A6,他孟觉……”

  “对了,今年的高管会议在哪里举行?”汤勺小姐不耐烦地另起话题。

  “格陵大,世纪大讲堂。”

  于是大家又热烈地讨论起每年与高管会议同时同地举行的“名车展览会”。

  “我真是等不及要看今年谁获得最佳风采大奖了。”

  名车掠影一向由民间自发拍摄,在格陵最大的网上社区“interon”上发布,并最终选出一张“震撼人心”的照片,评出一位“人车合一”的高管,奖品是一盒车用除臭剂——当然没有得奖者去领奖。

  “开了一模一样的车子才糟糕呢,简直比女明星撞衫更要不得。”

  “去年的照片好。一部劳斯莱斯停在消防栓前面。”指甲很长的小愤青插嘴,“前年也不错。宝马和奔驰为了抢道,打得不可开交。”

  看大家对他的话好像有点麻木,他又大度地挥挥手:“其实这也没什么。孔雀开屏还免不了要露屁股呢。”

  在场的人都恨他煞风景,气得牙痒痒,又懒得招惹他——须知这种人都是越理他越来劲儿。他坐着抠了一会指甲,看大家都不理他,自言自语地去上厕所了。

  “我说,”人中妹急急地说,“咱们周末去翠岛玩,怎么样?”

  翠岛是格陵最南面的群岛之一,离公海仅有13.7海里的距离,岛上四季温度适宜,景色迷人。格陵最大型的海洋俱乐部“珊瑚”就建在翠岛上,集购物,游乐,疗养为一体,消费极高。

  “没有钱去那里玩什么?”立刻有人反驳,“只能走走沙滩,喝喝椰子汁,况且那里游不得泳,浪太大了。”

  “可以去那里打牌啊。”

  “牌在哪里打不可以?”

  “你懂不懂什么叫意境?”

  “快决定吧,不然待会老鼠屎从厕所出来了!没见过这种人,像是不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似的,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人中妹气呼呼的,“这个月份去翠岛最好,再过一个月,翠岛就跟晶颐广场一样拥挤了!你们不爱去,我自己去算了!”

  “就我们几个去啊?”庞然点了点人数,“多叫几个人吧。”

  “哦!孟觉是双子座,这个月生日。”

  庞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笑而不语。人中妹看了她一眼。

  “他只怕在享受二人世界,不会和我们一起闹了。”

  “叫他把女朋友带上一起去嘛!正好大家也都可以看看,令孟觉神魂颠倒的美人长什么样子。”

  说的好像很轻松,真到了要去邀孟觉及其女朋友的时候,沾亲带故的汤勺小姐立刻躲得远远的:“我不要去!然然,你去吧。你和孟觉关系最好了。”

  庞然为难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你们就是看我好欺负……”

  “我们也快闪,免得老鼠屎回来找晦气。电话联系。”

  孟觉很爽快,满口答应了和大家去翠岛的珊瑚俱乐部玩,星期五傍晚出发。

  只不过他会带上他的女朋友。

  骨德的店长很喜欢勤快的罗宋宋。她学得很快,进步神速,格陵没有哪家咖啡厅拥有和骨德一样无限容量,低碳环保的“伴奏带”。她早上可以不用来上班,但是如果店员要做励志操或者有客人预约,只需一个电话,她就会准时赶来伴奏——她的性价比远远超出了一全套立体环绕保真音响。

  骨德的侍应生很喜欢老实的罗宋宋。因为她,骨德恢复了客人点歌,多了一份收入。每天分小费的时候,因为是新来的,拿的是最少的一份,她也没有怨言。吝啬的店长给大家准备的夜宵是两个餐包加一盒黄油,她就着一杯水可以吃的干干净净。有女侍者想学简单的指法,她也很认真地指导。

  但她也有很多怪癖。比如并不主动和人说话,别人和她攀谈,她只会用一些简单的字句回答。她把钢琴擦的缕灰不沾,不许旁人插手。有一天他们甚至还看见她自掏腰包请了一位盲人调律师来校琴。那人和她貌似很熟,但是得到的也只有嗯啊回应。

  “这是你的琴,我摸得出来。”

  “嗯。”

  “保养得太差了。”

  “是。”

  “上个星期我帮智先生校琴,他那架全手工的施坦威真是太完美了。”

  “嗯。”

  “我一直都说,工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

  “嗯。”

  这些怪癖让罗宋宋看起来矛盾而神秘。她在骨德弹了一个多星期,就有人来挖角,但无论条件多好她也不为之所动——她之所以留在骨德,就是因为这架曾经属于她的珠江。

  神秘会让一个女人变美,加上娴熟的琴技,孤僻的性格,罗宋宋外貌上的缺憾也不再那么突出。浓密的鬈发,容长的脸蛋,光洁的前额,她一直都是长得挺有特点。

  “罗宋宋,有客人想听《恰空》。”

  她接过侍应生手中的点歌单,匆匆地看了一眼。这个角落光线很弱,字迹看不太清楚。

  已经快到十点,又不是周末,客人也疏疏落落只有几桌,快要下班了,这是最后一首歌。

  “知道了。”

  按要求她穿的是裙子,加一双低跟鞋。从脖颈到肩骨,从背脊到腰际,从小腿到脚踝,每一处的曲线柔和而流畅,一如她的琴声。有人点过致爱丽丝,有人点过弄臣,但是从来没有人点过这首恰空。一曲终了,她听见从某个角落传来了掌声,断断续续,教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侍应生再过来时,将一个黑丝绒的匣子放在琴上:“客人说,这是恰空的价值。”

  “我不要。”罗宋宋合上琴盖,把琴谱收进包里,准备去拿外套回家。

  “你不看一眼吗?那位客人很面熟啊。在哪里见过呢……电视?海报?”

  呼啦啦店员们围了上来。这种仅在电视里出现过的情节,焉有不好奇之理?

  “不要白不要啊,罗宋宋!至少打开看一眼么!”

  “是嘛,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嘛,会不会是三克拉的钻戒?”

  “哇,那就卖掉分小费呀!分完小费辞职回家炒股呀!”

  有人扬扬手里的对讲机。

  “迎宾坚守在岗位上,等待我们的现场转播啊。”

  罗宋宋只好把盒子打开,看的不太清楚,大家又把她簇向光线较强的地方。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一对镶满碎钻的金丝珐琅青蛙耳环静静地伏在天鹅绒垫子上,仿佛刚刚跳上荷叶,脚爪上还溅着一滴墨绿色的湖水。

  半晌,有人呻吟了一声:“救命啊,我有密集物体恐惧症。”

  “装吧你,密集的钻石也恐惧。”

  “不要盯着这么多的钻石看,心会瞎掉的……”

  “我算算,一共几克拉?”

  “是不是真的?好大两坨祖母绿……”

  “卖掉换钱啊!”

  “傻,这种东西有价无市。”

  “我知道了,是快乐王子送来的。罗宋宋,你怎么一点表情也没有。真是千金难买你一笑。”

  罗宋宋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很严肃地说:“我卖艺不卖笑的。”

  玩笑开够了,这么贵重的珠宝当然要还给客人。方才把它端过来的侍应生,又重新把匣子放进托盘,高高举起,优雅地一躬身,拖长了声音:“上菜!来,大家让让……”

  “不要这么快下结论,罗宋宋。”

  聂今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多久了,一身简单大方的白裙,缀了些蕾丝边;腰间系着墨绿色宽皱褶腰带,半件首饰也没有戴。 她这么时尚的女孩子,竟然会穿一件式样落后了十年的小礼服配一条最潮的腰带,不是不古怪。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装束并不得体,所以不是常见的那种充满自信的表情。

  “这是智晓亮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要领情。”

  她身边那个眼角下垂的男人是如此的优雅,带着一种冰天雪地而来的沉静气息。只有在最冷的西伯利亚历练过的人,才会像他这样内敛而清冽。

  “罗宋宋。看在我们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戴上它,一只就行。哪怕一秒钟。”

  有人生气地哼了一声:“宋宋,要不要打电话叫你男朋友过来……”

  “没有那种必要。”智晓亮很温和地摇摇头,“我看起来像坏人么?”

  “也不见得是好人。”那人脑子灵活,立刻回敬了一句。

  这句话让聂今很愤怒,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梭巡,想找到挑衅者。

  “我没有要做好人的意愿。”智晓亮傲慢而从容,“人性并不能靠好与坏来划分。”

  从垫子上摘下耳环就很费劲。

  罗宋宋的右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不是捏不住耳垂,就是对不准耳洞。她换了几次手,一股寒气直冲上头顶——耳环竟从她指间滑落了。

  她想她真的完了。

  客人已经不耐烦地催起侍应生来服务。聂今从地上捡起耳环——耳环和她的腰带配得天衣无缝。她似乎对这只耳环极为迷恋,当智晓亮从她的手中拿走时,她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它。

  “这就是你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透支体力的恶果。”智晓亮安慰着罗宋宋的惊惶和不安,“周五下午,我带你去看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周五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孟觉开了新车上班。

  罗宋宋决定接受智晓亮的好意。

  “荣正歆是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他希望罗宋宋的手能够完全康复——这样,她和智晓亮之间的恩恩怨怨就算一笔勾销了。

  “所以,如果他也说我的手治不好,那就真的没得治。”

  “你不能因噎废食。”

  “知难行易。”

  “我下午要和主任谈新药审批。你和智晓亮先去,我会尽快过来找你。不要耽误。荣正歆医生很难约。”

  他并不是小气的男人。

  “知道了,最迟码头见。”

  她并不是多思的女人。因为智晓亮对她的愧疚,所以要带她去看病,这本来就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

  孟觉等电梯的时候,庞然和汤勺小姐笑语晏晏地挽着手走进来。

  “嗨,孟觉。要做英雄单枪匹马阻止听证会么?”

  大家都还记得在上次的内部听证会上孟觉大出风头。

  “希望主任早一点结束,我想在翠岛吃晚饭。”汤勺小姐道,“即使不批准上市,他们总还有办法从别的渠道弄到药。”

  孟觉看了她一眼:“那可不代表我们应该放弃。”

  他也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可是主任看起来有更急的事情要做。他急匆匆地朝厕所走去,从眼镜边缘看了从电梯出来的孟觉一眼。

  “你去办公室等我一下。”

  其实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孟觉其实并不需要在这里仰人鼻息。主任心想,他是多么正派的小伙子,聪敏,细心,刚正不阿。主任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个年轻人感动了。

  “主任,您看过我的报告了吗?”

  主任避而不谈:“孟觉,我现在正式通知你,退出AF0093的审批小组。”

  孟觉料得不会容易,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决定:“为什么?”

  “AF0093代理商正式做出申诉。”

  “申诉?他们有什么资格申诉?”

  “主要是质疑AF0093审批小组成员无法做到公平公正。”

  “我们是双盲审批,对方不可能知道药监局的人事调配情况。”

  主任将AF0093的原始申报文件递给孟觉:“你看过就知道了。”

  孟觉接过文件夹,快速浏览一遍,哑然失笑:“这算什么?”

  “既然你已经知道AF0093是明丰代理的盘利度胺,按照规定,你得申报利益回避——其实,按照你的级别,如果你没有越级向我汇报的话,也不需要回避——这种事情极少发生,我们也并没有相应的细则来约束。”

  如果……主任心想,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大可以掠过不提;正如刚才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他就是即将退休的白头翁,而孟觉,可并不是一个一穷二百的年轻人!如果……

  可是,孟金贵和孟觉,他已经选择了一边站队:“孟觉,鉴于你与明丰的关系,我会建议听证会不采纳你的报告内容。”

  孟觉的脸上并没有主任所预计的失望,不甘,泄气等表情。他只是不明白,一种有问题的药,竟然值得这么多人为它保驾护航。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利益在驱动?那个罔顾明丰利益的人,竟然将手伸到了药监局来兴风作浪。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单纯地出于对患者的考虑而做出汇报,现在他所要保护的,还有明丰的利益和声誉。

  明丰办公大楼的旧址位于神农大道的北端,和药监局首尾呼应。

  它并不是十分的气派。因为竣工时间较早,保存着许多上世纪的建筑特点,如方方正正的楼型,整片整片绿色的玻璃窗。它甚至没有地下车库来容纳办公人员越来越多的私车。

  当孟薇冒着烈阳从新楼视察回来时,很不高兴地发现,孟觉的新车居然停在了她的停车位上。

  那个停车位很好,有一棵大槐树遮阳挡雨。即使是孟金贵也从来不把车停在那里。

  孟薇绕着楼转了一圈,居然再也找不到一个停车的地方。

  因此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非常愤怒,而坐在沙发里的孟觉看起来正准备为她的怒火浇一瓢冰水。

  “贵足踏贱地啊!您这一来,我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只是把车停在了你的停车位上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停车位啊?”孟薇讥诮,“你是故意要我不痛快?”

  孟觉腾地起身,将南面的遮阳帘一把拉开。远处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高厦低楼,在烈日下炙烤着。

  “你不过是一时不痛快而已!”

  幼年时,这条路还只是双车道。从明丰大厦的顶楼看过去,仅有几栋气派的大楼——红顶的格陵药物监督管理局,有一根硕大烟囱的利旺实业,常举办舞会的钻石大酒店,他们都叫得出名字。

  现在药监局已经湮没在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之下。

  “原来七少不痛快了。”孟薇歪着头一笑,“明丰一年的销售额近百亿,区区一支抗抑郁药剂而已,我根本不在乎。但是谁要是扫我的面子,那就不行!你在药监局年薪多少?所有福利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五万。你知道我年薪多少?我不想听比我少赚一个零的男人教训我。”

  孟觉并没有因为她的放肆而动怒,他只是沉静略带讥讽地指指门口。

  “比你多赚一个零的人来了。”

  孟金贵和许达走进办公室,正好听见了孟薇的宏篇大论。孟金贵脸色非常阴沉,而许达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哦,还有援兵。”孟薇冷冷道,“很好,许达,你来告诉他!”

  “前段时间我们针对盘利度胺做了中国境内的灵长类的药物毒性分析,在十倍的药物作用下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损伤。”

  孟觉忍不住出言讥讽:“你是专业人士,你知道进化区别。”

  “其实你提出的问题,在签订合同之初我也有所察觉。所以我们在小范围内进行了针对黄种人的临床实验。”许达不自然地**了几下嘴角,“我保证整个过程严格遵循三期临床实验准则进行,和东欧的临床结果吻合得很好。”

  “什么叫小范围的实验?你有进行实验的批文?我可不记得你以个人或公司身份申请过!”

  “孟觉,事急从权。”许达道,“也许我们玩了一点小花招,但我保证从道德的角度来说无懈可击。要知道没有我们的帮助,那些被放弃的病人会更可怜。”

  他得意洋洋,自以为接触到了这个家族最核心的秘密。岂料孟觉大发雷霆:“闭嘴!既然事前没有告诉我,那我现在也不需要知道细节!”

  许达既是他的前辈师兄,也是他未来的侄婿,这样双重的身份使得许达不知如何应对孟觉的无礼:“你……”

  孟薇转向孟金贵寻求帮助:“爸爸,你以为我真的会乱吃药么?”

  “该做的我都做了。我甚至能做得更好!北欧诸国的自杀率在盘利度胺上市三年后下降了百分之二十点七,这是事实。格陵每年的自杀率是十万分之六点九,如果每一位抑郁症患者能在严格的医嘱下服用盘利度胺,我相信这个数据也会下降。”

  “我也希望孟觉错了。”孟金贵并没有因为她**澎湃的演讲而受到感染,他显然更具有深思熟虑的性格,“所以,作为明丰的董事长,我接受股东孟觉提出的动议,暂时冻结该项目,要求第三方精算部门综合许达的临床实验报告重新评估投资风险。”

  听了孟金贵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许达全身的热血都褪到了脚下——如果业界知道他违规进行临床实验,不仅会失去名誉,更会面临被诉的危险。

  “不行!这事传出去,许达会被业界封杀。”

  孟金贵并不理会孟薇的反对,冷冷地看了一眼许达。那一瞥中绝对没有一个老丈人对自己女婿的爱护和赞赏:“男子汉,要敢做敢当。”

  这些未来的姻亲霎时变得如此陌生。许达原以为冒了如此大的风险,会换来孟金贵的推心置腹;没想到只是因为和孟觉意见相左,这些人就要把他的身家性命押上去。

  “孟伯伯,整件事情是孟薇……这不是惯例吗?让那些签署了协议的,无亲无故的志愿病人来试药……”

  “许达,注意你的言辞。”孟金贵冷冷道,“我怎么以前没有发现你胆子这样小。我的女儿,不值得你赌上自己的前途么?”

  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平日里的潇洒劲儿全没了,一张脸也变作惨白。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自己惨淡的未来——和孟薇为敌,会一无所有;和孟觉为敌,会粉身碎骨。

  “直接由董事局决定吧。”孟觉看了看表,说,“所谓的临床报告,没有批文,就不会被任何正规的评估机构所采信……可以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去看。”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许达从没有见过孟觉的脸色如此难看过,仿佛受到了严重的污染。

  “其实,我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孟觉走到孟金贵身边,耳语了几句;孟金贵轻轻点了点头。

  “你先去忙吧。”

  “你不要再担心了!有这担心的时间不如好好准备!”孟薇看劝不了父亲,又烦躁地对着许达发火,“这是我首次承担过千万的合同项目,你有事就等于我有事……”

  孟薇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是许达再也听不进去了——他们是一家人,闹得再凶,也是关起门来的事情。而他这个外人,永远也融不进他们的圈子,还要随时准备着成为牺牲者。

  “和你说话呢!你发什么疯!”

  许达痛苦地在房间里直打转:“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是本着专业的态度,想要将风险降到最低……”

  “我们会找百奥瑞德的技术顾问进行评估。他与我们有保密协议。”孟金贵实在看不惯许达的惊慌失措,他开始对这个准女婿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但他是何等老谋深算,仍然不动声色地安慰他,“信不过我们,总该相信培养了你的罗清平教授。”

  许达面色灰败,眼中仍然流露出闪烁不定的怀疑神色;他甚至不愿意单独离开,深怕一转身,老丈人和老婆就会把自己给卖了——而他也并没有与之谈判的筹码。

  孟金贵再三劝说,他才肯离开。而他一离开,孟金贵立刻沉下脸:“不愿意入赘!我还以为他铁骨铮铮。看来这个男人并没有爱你爱到甘愿身败名裂的地步。”

  孟薇可不在乎许达的感情是否经得起考验。她老早就对感情这回事儿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的寄托全在于她的事业。她已经不能改变智晓亮的无情,总不能连事业也无情地抛弃了她:“爸,你也希望我失败吗?孟觉现在千方百计地拖延盘利度胺的上市日期,和我作对——项目不能顺利上马的话,你要任命我为CEO,一定会受到董事们的非议。”

  “我已经将炼业寺的明丰股份全部收回,”孟金贵看着暴跳如雷的女儿,觉得她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下星期一就会出通告,我是明丰最大的股东。你不需要考虑其他人的意见。”

  孟薇眼前一亮:“那我们随时可以召开董事会,将孟觉踢出局!为什么你刚才不告诉许达,白白地让他担心。”

  孟金贵笑了——为她的短浅目光,可爱,而不是可笑。

  “傻丫头!要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你的,和他许达半分关系也无。”

  孟薇心头一热——其实她心里更希望通过自己的拼搏赢得这一切;但是当父亲为她设想的如此周到,她还能抱怨什么呢?要知道孟金贵作为孟家的长子,从来不曾遗憾过自己膝下仅有一女。仅这一点,就已经超过她的那些叔伯很多了。

  她彻底原谅了父亲翻查自己房间的事情。她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赖在父亲的怀中撒娇,也不知道怎样去感谢,父女之间说感谢似乎也太扭捏了一些——孟薇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使她有些隐隐不快:“炼业寺的股份……是苏云赠与他们的?孟觉说,股份在他们手上反而可靠。否则又会多些人想我们倒霉。”

  孟金贵摇了摇头:“这么疯狂的事情,我有责任拨乱反正。”

  孟薇安心了——孟觉所说的毕竟只是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怎比得上她父亲的肩膀来得厚重,来得可靠。

  孟觉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

  今天下午他见识到了太多的阴谋诡计,幕后交易,他有些痛苦,有些难过,而这种痛苦和难过几乎毁了他的理智。

  主任的声誉,许达的前途,患者的安危,明丰的利益——他并不需要将所有的这一切权衡利弊,就知道自己终将以何为重。许达并不明白,他的前途其实已经和明丰联系起来,一旦他出事,明丰也难免受到牵连——在这种情况下,孟觉第一个想到会为明丰守口如瓶的人竟然是罗清平。

  孟觉为自己的冷血感到吃惊。在明知道罗清平对罗宋宋做了那么多可怖的事情之后,他居然还不得不找这个衣冠禽兽为明丰做事——仅仅因为他签署了保密协议,可以维护明丰的利益。

  难道身为孟家人,他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成为真小人,或者成为伪君子?他心底由罗宋宋坚守的那块净土,是不是要最终沦陷?

  他不知不觉地将车开到了格陵市荣军医院附近。但思来想去,他不觉得自己做好了见罗宋宋的准备。

  倒车出来的时候擦到了柱子;他还浑然不觉,倒了几次,硬是把崭新的车身擦花了一大块。

  罗宋宋能接受一份需要妥协,需要改变的爱情么?

  有聂今在,智晓亮其实可以不用来。但是他坚持,这一点让聂今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信任,因而不太高兴。

  没有什么比你全身心爱着的男人质疑你的忠诚更令人难受的事情。

  等她陪罗宋宋做完一系列检查之后回到诊断科,才发现智晓亮竟然睡着了。

  聂今从值班室拿了一条毛巾被给智晓亮披上,又将颈枕垫在智晓亮的脑袋下面。站在一旁的罗宋宋看着她温柔地做着这一切。

  “让他睡一会儿吧。”聂今慢慢地走到了南面人少处的落地窗前。她今天穿的很利索,宝蓝色的衬衣,细细的皮带,下面是白色长裤和平底软鞋,皓腕上套着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

  镯子的式样虽然俗气,但是衬了宝蓝色,反而显出一种大气雍然。

  罗宋宋拿着从自动贩售机买来的汽水,走到了聂今的身边站定,腼腆着,不知道该如何和聂今攀谈。她和聂今属于朋友的朋友,但聂今却热心地陪她跑了一个下午,这份亲昵和热心,令罗宋宋有些无所适从。

  “喝点水吧。”

  聂今长得很高挑,明艳动人,是绝对不乏追求者的那一类型。她和穿着随意的罗宋宋站在一起,就像是盛放的木棉和沉静的女贞。

  “我不渴。”聂今将手搭在栏杆上,朝下望去,有一部奥迪Q7刚刚好驶出大门,“检查结果应该会在两天内出来。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不要有思想压力。”

  罗宋宋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聂今不禁乐了:“谢我什么?又不是我帮你看的病。”

  “虽然不是,可也差不多。我也曾将病历寄给荣医生,但他并没有回应。”

  聂今美好的身躯轻轻一折,靠在了栏杆上。

  “为了请荣医生给你看病,我确实费了点功夫。罗宋宋,让姐姐教你个乖:如果有女人不计成本地讨好你,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

  罗宋宋并不在乎她说的露骨。她甚至比较欣赏这种坦白,免得猜来猜去费事:“为了艺术特长生的名额?”

  “已经解决了。也是在那之后,我才听说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当然,你的家事我没兴趣。要知道我自己家里也是一笔烂帐。”

  “那你想要什么?”

  “我已经得到了。”

  那天晚上借由耳环试出了罗宋宋的手疾之后,智晓亮还是遵守最初的诺言把耳环送给了聂今。

  这副耳环来自于有着青蛙王子童话的欧洲小国,是一名女伯爵送给智晓亮的礼物,有着非凡的意义。聂今第一次见到它时就露出了倾心的眼神。

  “早在他回国不久,我和智晓亮有个交易:如果我能请到荣正歆医生给你看病,那我就可以拥有这副耳环。那天去骨德之前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穿了十年前和他恋爱时买的裙子,腰带是为了衬那青蛙爪上的祖母绿,我把耳环的照片传真到米兰订制的。怕破坏了这对耳环的完美,我试了十余种眉型——妆罢回首笑问君,画眉深浅入时无……罗宋宋,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罗宋宋有冷汗从脚心冒出来。智晓亮似乎就是有这种魔性,吸引着身边的人不自觉做出些傻事。明明拍马也赶不上他的琴技,她不也曾经老是缠着他比试?为得周郎顾,频频弹错弦的少女心思,她也曾有过。连聂今这样洒脱的女强人,也始终忘不掉与智晓亮的一段情。

  “不,不可笑。”

  “我承认,现实往往不能尽如人意。但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为了让你接受他的好意——明明要送给我的耳环,却要先借给别人戴一次。他真的认为这对耳环到了我手里就和我平常戴的首饰一样吗?罗宋宋,坦白讲,我真的把这对耳环看得很重要。”

  虽然罗宋宋也不能算了解智晓亮,但她很清楚这个人是不会把身外之物看得很重要的。他也没有孟觉那样含蓄的心思,会将送出去的礼物赋予特殊的意义。

  想到孟觉的时候,罗宋宋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现世静好,而聂今还在前尘往事里挣扎。

  “可是这对耳环对智晓亮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件首饰。”

  聂今明显地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对。他没有人性的。他不知道什么是暖,什么是凉。你知道吗,他曾经在西伯利亚和同学斗琴,零下三十度的室外,那个人最后冻伤了,左手小指切除。你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没有原因——不是为了民族大义,也不是为了儿女私情——谁叫那人弹得不够快!”

  她谈起这件往事的时候,明明是咬牙切齿,却又不禁流露出一种激动,仿佛对那简单的快意恩仇心向往之。

  总有傻女人愿意在征服无情而又残忍的男人的过程中充当炮灰。她们的想法其实很直接:最好全世界都不了解这个男人,那么他就只能和我在一起。

  “这确实很像智晓亮会做出来的事情。”

  聂今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当一个骄傲的男人肯为了你而卑微,尤其是当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大可以好好利用。”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聂今不肯定她是真的没听到还是装傻——他不在乎这对耳环在谁手里。你看不出来吗,他不是要治子之手,他是要执子之手啊。

  罗宋宋把水递给她。聂今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也许根本就不应该试探罗宋宋。你看智晓亮这么多年来,何曾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机会不是你说不给他就会放手的。何况他现在恐怕也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

  罗宋宋也慢慢喝着水。就像木棉和女贞的两个女孩子,遥遥地望着在长椅上酣睡的智晓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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