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言情 我怎么舍得放下你

【二十】“我只是不能放弃他。”

我怎么舍得放下你 未名苏苏 15365 2024-10-18 04:06

  

  1.

  飞机终于降落在成都。

  这座城市被阴霾笼罩着。据天气预报评论员说,太阳已有超过半月未在蓉城现身,预计未来一周也将持续阴冷。

  苏扬走出机舱,凛冽的风灌入她的衣领。李昂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无知无觉,只是望着灰暗的城市,心神恍惚。

  狂风呼啸,悲伤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身上唯一发出光亮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泪,凄怆, 荒凉,又带着一丝希望。李昂无声叹息。

  安欣开车来机场接他们。

  仿佛一场世纪会晤,像梦一样,冷灰色的噩梦。

  在这样极端特殊的场合,每个人很沉重,并且已经没有力气去掩饰自己的沉重。李昂和安欣互相点了点头,疲惫,一句话都无,就算打过了招呼。苏扬觉得,他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这个世界多么离奇,多么荒诞。她爱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活着,十三年了,全世界都知道,唯独瞒着她一个。

  十三年的光阴从身边溜走,她什么都没抓住。

  安欣先陪苏扬夫妇去酒店办入住。

  李昂订了把酒店订在了丽思卡尔顿。车在酒店门口停下,身着制服的门童走过来替他们拎行李。

  苏扬却并不下车,她连办入住的时间都不愿等,她让李昂自己去办手续,她要安欣直接带她去医院看祉明。

  李昂毫无犹豫,把行李直接交给门童,让他代为寄存,然后自己也坐回车里,陪苏扬一起,直接奔赴医院。

  一路都没有人说话。安欣专注地开车。

  苏扬坐在后排左侧的位置上,沉默着,侧脸望着窗外。这座她生命中至为重要却又令她心碎的城市,她已经不认识它了。

  然而她有好多话想问它,她的眼睛执着地望着它。

  一定是有什么太惨的事发生,连太阳也不想露面了。天空是铅一样沉重的灰暗,天空下面的房子和芸芸众生也是一样的沉重和灰暗。一座城市可以灰成这样,又是另一种光怪陆离了。

  她的目光从这一切上面掠过,执迷般地不放过每个细节,因为这里的一切,曾经,也正在,陪伴着祉明,或许也将永远陪伴他;这里的一切都在和他一起承受苦难,而她也将要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忽然间,车子驶入一段隧道。外面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车窗的玻璃形成了一面镜子。她倏地从车窗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很苍白、很陌生的一张脸,那眼神,空洞、幽怨、寂静、有光,心死而无惧的光,很冷,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又像是,灵魂已经出窍,她看着玻璃那一边对称的影像,看到的是死去的自己遗留在这世上的躯壳,这个身体、这个面庞、这个轮廓,早已经不是她的了。一刹那的惊悚,她被这巨大的孤独感和虚空感包围、吞噬,感到

  自己的生命正在和这个活着的世界发生断裂、脱离。李昂在这时搂住她,“你没事吧?”

  他温热的气声传送到她耳边,他有力的手揽住她的肩。这温度和力量让她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拉了回来。

  车子倏地驶出隧道,驶入一片光明的路段。玻璃上印出的脸消失不见了。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当她终于直面自己的灵魂,抉择自己该去往何处的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了这一刻的画面,有着怎样的寓意。

  2.

  从酒店去往医院的路,仿佛没有尽头。

  苏扬感到自己的心识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强烈煎熬。

  她爱的人,在漫长的十三年失散之后,以这样一种状况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迫使她面对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相。

  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她已无数次想象过祉明的状态,想象过那样活着与死去的分别,想象过那样活着的意义,以及未来的可能性。还只是想象,还未曾见到,她就已感觉到深切的痛苦,一种无法

  忍受的揪心的疼痛。

  植物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

  那是一个存在于教科书和新闻报道里的生硬冰冷的词语。如今这个词语却对她的生命施加了作用。

  植物人,究竟是植物,还是人?

  她想,按照一般现代科学的理解,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人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人与万物并无本质不同。

  可是人,总是以精神活动来定义自己独特的存在。

  然而精神活动是什么呢?也不过是亿万个脑细胞和神经元之间发生的化学反应。所谓的思想,离不开大脑的生理构造和机体生命的能量供给。人体本质上和其他物质一样,由电子和质子组成,人体和动物、植物,甚至一块岩石,没有根本的分别。

  由此可见,人类身体的状况,乃至精神活动,甚至所谓的意识和意志,遵循的也是自然界必然的、机械的因果律。

  物质会变化,会分解。生命会死去,思想会消失。并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如果这样认为的话,人似乎没有任何希望。身体的存在就是一切,就是一切。

  但这怎么可以呢?

  她绝对、绝对,不要这样认为。

  她宁可相信意识不灭,灵魂永存,相信有天堂,相信有轮回,相信古今中外一切宗教所赋予人的信念。

  若不如此,她找不到其他力量来支撑自己的生命。

  3.

  漫漫长路,终有尽头。

  等他们终于到达医院,来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苏扬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怔怔地站在门口,望向病房里面,一切感知都在消失。

  仿佛是听到身旁的李昂在对安欣说:“你陪她进去吧”,仿佛是感觉他握了她一路的手,松开了。

  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李昂想要回避这个场面。或许他觉得,应该把苏扬和祉明的“重逢”留给他们自己。

  然后,她终于见到他了。

  见到了已经在病**靠药物和仪器存活了十多年的祉明,苏扬完全呆住了,整个人犹如瞬间变成石像,连呼吸也停住了。

  十三年了……祉明……我的祉明…… 她脑中除了这几个词,什么都没有。

  安欣怕她支撑不住,一直在旁边扶着她。可是苏扬不要她扶,挣开她,一步一步向祉明走去。

  十三年阔别,没有想到还能再见面。更没有想到,再见面,是这样。

  十三年前,她曾幻想过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的遗体;十三年间, 她也曾无数次体会过这种痛感,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凭空消失,被无常吞噬到未知的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他的肉身。

  然而此刻,那一切想象被打破。她真真实实地看到了他,再次看到了他,他的肉身,还存活着,还可触摸,还有温度,还会呼吸。

  然而,这真的是他吗?她又困惑,又惶恐。

  这具理论上还活着的肉体,真的是他吗?有没有可能,他其实另有所在?有没有可能,真正的他其实活在另外的地方?

  她怀着恐惧和期待,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终于,她走到了他身边, 看清了他的面容。

  虚幻感在这一瞬间消失。十三年来她在自己心的周围一点一点所筑起的坚强防线猝然崩溃。她倏地哭了起来,两行热泪从眼眶中迅疾地涌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他的面容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仿佛没有分离过,仿佛没有中间荒芜掉的岁月,仿佛他只是深深地睡了一觉,还在睡。

  他闭着眼睛,在氧气面罩下轻轻地呼吸,仿佛随时都会醒来,仿佛只要一醒来,一切都会是好的,他会起身拥抱她,亲吻她。

  “祉明,我来了,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苏扬啊,祉明,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郑祉明……”她气声柔弱,低低地唤他。

  **的男人没有反应,一动也不动。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他,他的脸颊、他的脖子、他的肩膀、还有,他的手臂。她一直抚摸着他,一直抚摸到他残断的右臂,她摇晃着他,无限哀恸,“祉明,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忍心?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以为……我们……”

  她泣不成声,话不成句。

  “我要是……早点知道……我怎么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会让你见不到我……祉明……你怎么忍心……”

  “苏扬,你冷静点,别激动。”安欣拉住她。

  苏扬甩开安欣,抓住祉明的手臂不停地摇动,“祉明,你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啊……”

  “苏扬,你别这样。” “他能听见的,对吗?他知道我来了,对吗?”

  安欣无言,看看苏扬,又看着**的祉明,什么都不忍说。“你告诉我,他能听见,是不是?”

  安欣叹了一口气。于是苏扬懂得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掉落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之中,心里的念头单纯极了: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记忆了。他的记忆停留在永恒里了。 永恒的记忆之光,又在哪里?

  她看到自己来到了生命长河的尽头,正对着造物主拷问。

  4.

  门咚的一声开了。两名护士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说要替“二十八床”做例行检查,换衣服,换床单,让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这一通热闹倏地把苏扬拉回现实之中。

  她茫然,一阵恍惚,她的祉明没有名字了,成了“二十八床”? 而她,成了“闲杂人等”?

  这些医生护士如此麻木、熟练,似乎对痛苦毫无怜悯和尊重,是因为见得太多,习以为常,或是根本无力改变?

  苏扬回不过神来,安欣只能拉着她出来。

  李昂等在外面,为苏扬递上一杯温开水。苏扬感到自己的嘴唇已焦渴得快要干裂,但温水触碰到嘴唇,涌入口腔,唇和舌竟都是麻木的,温水到了胃里竟有灼烧的疼痛感,令她恶心,想吐。

  李昂扶着苏扬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安欣陪在一旁。

  苏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缓缓问道:“他还有没有可能醒来?”安欣木着脸,红着眼睛,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可能了?”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欣哽咽。

  死一般的一阵寂静,像是法庭上的被告等宣判。但谁又是法官? 谁又能宣判什么?

  许久,安欣艰难地开口了:“医生是说过,说他……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醒来,也只能……在**……度过余生。但我总怀着一丝希望,我总觉得……还有可能……发生奇迹。只要还有可能,我就不能……不管他。他毕竟还是……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这几个字让苏扬怔忪。

  两名护士从病房里出来,带走一大包病人换下来的衣服和其他医用垃圾。祉明,她爱的男人,现在是这样一种存在了?苏扬不能想下去,只感到泪水猛烈地往上涌,她用力克制着。

  片刻后,她叹了一声,说:“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这句话不知道是在问谁。

  安欣没有说话,李昂也没有说话。

  苏扬默默地站起来,重新走进病房,关上了门。

  李昂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中升起一片忧虑,又马上消散了。

  5.

  此刻,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他了。

  这么久、这么久了,仿佛千万年过去了,宇宙洪荒都已经毁灭了一次又一次了,她才终于有机会,再次和他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

  她慢慢地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凝视着他的脸。

  她爱的男人,她这一生最初和最后的爱,就这样活着。从他们上次分别之后,他就一直这样活着,等着,等着她在今天出现。

  她轻轻拉开一点他的被子,握住他的左手,他仅存的一只手。这只手曾经握笔写字,曾经抚摸她的皮肤和头发,曾经覆盖着她的嘴唇和脸颊,曾经很用力地抱过她。现在这只手还活着吗?

  她感到眼眶中的泪意一阵阵地往上涌。她情不自禁,在床边慢慢跪下,侧过头,把自己的脸放在他的手掌之中。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她的脸贴着他的手掌。她的眼泪流淌下来, 流到他的掌心里。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他的掌心里聚集了一摊她的泪。他一动都不动,她也一动都不动。

  时间仿佛停止了,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她心里有千言万语,但此刻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有这一摊眼泪, 是所有的倾诉。他或许听不见,但他的手掌盛着她的泪,他会知道。

  她真希望地球在这一刻毁灭,她希望火山在这一刻喷发,她希望岩浆涌来,浇灌他们,让她和他永远塑在此刻这个形态里。

  她希望永远这样跪着,永远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她希望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万个世纪过去了,他们已在天堂。

  然而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刚刚昏暗下来的天色。她深深地吸气,闻到的还是医院里清洁到令人恐惧的气味。

  她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擦干祉明掌心中的泪。她站起来,把祉明的手掌合拢、放好,替他重新盖好被子。

  祉明啊,我的祉明,你听不见,你看不到,但你能接收到我的心念吗?我这样用心和你对话,你的灵魂能感知到吗?

  寂静,一片寂静。她悲从中来,泪水再度充盈眼眶。

  祉明啊,我的祉明,如果我和你最后连结是你掌心里的我的泪, 如果一张病床是比死亡还遥远的隔绝,那我宁愿我们从未出生。

  苏扬,别伤心,没有什么关系的,真的。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有看透生死吗?

  如果你去看未来,其实我们都死了,真的,没有什么关系的。 李昂不是告诉过你吗,四十亿年后,银河系和仙女座将要碰撞。

  五十亿年后,太阳将变成红巨星把地球烧毁。所以,没有关系的。 不要哭泣,苏扬,不要伤心,不要落泪。你还活着的时候,珍惜

  你的时间,好好活着。我想看到你笑,你笑起来的样子才最好看。 我还想告诉你,无论生,还是死,无论我们的生命以什么样的形

  态存在,或者不存在,我们的心识和灵性都会在一起。在这宇宙里,在天地之间,在最初和最终的地方。

  你不需要寻找,也不需要等待,我一直在这里,一直在……

  6.

  苏扬再次走出去的时候,安欣等在门口。

  李昂静静地站在走廊远处的窗户前,双臂交抱在胸前,眼望着窗外,脸上没有表情。他像是想清楚了要置身事外,除了必要的帮助与陪伴,不作任何其他干扰,也不表达任何观点或者情绪。

  “吃点东西吧。”安欣递给苏扬一只餐盒,“李昂买的晚餐。” “你吃吧,我吃不下。”苏扬憔悴地坐下。

  “我也吃不下。”安欣叹了口气,放下餐盒。 “十多年了,祉明一直那样活着,可我们照样吃喝,照样工作,

  结婚,生孩子,娱乐,一样都不落下,我觉得好不公平。”苏扬哽咽。“这世界少了谁,地球还是照样运转,这就是现实。”安欣说。 苏扬此刻已经十分饥饿,胃里却升腾起一股灼烧感,热烈地疼痛

  起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捂在胃部。“你还是吃一点吧。”安欣劝道。

  苏扬极难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有时候,吃东西只是为了维护身体,身体是我们赖以存活的工

  具。你可以不在乎这个工具,但若没有它,精神活动难以为继,或者即便存在,也得不到证明。”安欣说着,抬眼望向病房里的祉明。

  苏扬也望着祉明,许久,问道:“祉明,他愿意这样活着吗?”安欣疲惫地叹了一声,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祉明是否还有意识,是否对这残损的躯壳还有留恋,是否觉得这一切已成了负担,是否愿意继续这样活着。

  “我只是不能放弃他。”安欣说。“十三年了……”苏扬悲叹。

  安欣彷徨无言,千万种滋味掠过心头。“终有一天,需要放下。”苏扬喃喃道。

  “放下?”安欣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两人都望着病**沉睡中的祉明。

  安欣幽幽叹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扬恍惚地微笑,“你愿意回头吗?”

  7.

  回到酒店,苏扬失眠了一夜。

  凌晨时分,天仿佛还没有亮,她再次来到祉明的病房里。她看到他躺在那里,就像她前一天看到的样子。

  李昂也在旁边,他陪她一起来的。 “祉明,祉明……”她拉着他的手,一直叫他。病**的人毫无反应。 “祉明,你醒醒,你听得见吗?”她继续叫他。就在这时,祉明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啊,你看,他动了,他是不是动了?”她惊喜地叫李昂看。 李昂看着病**的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真的真的,他刚才真的动了。”她摇晃李昂的胳膊,“你快去叫

  医生,快叫医生来看看,他真的动了,他是不是要醒了?”

  李昂还是沉默着,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摘掉了祉明的氧气面罩, 又去扯他的输液管。

  “你干什么?”她大惊失色。

  他不理她,继续拉扯连接他身体的胶管。“放手!你这是谋杀!”她用力去推开他。 “谋杀?我是为他好。”他一脸冷酷。

  “不,你放手,你离他远一点。”她夺下李昂手中的胶管。 “你记不记得,他留下的本子里有那样一句话,活着并不重要,

  怎 样 活 着 才 是 不 可 亵 渎 的 底 线 。” “你竟敢偷看他的日记!那是他写给我的!”

  “你记不记得,他写过,人要么强有力地活着,要么勉强地活着。勉强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闭嘴!我要他活着!我只要他活着!不管以怎样的方式!” “你以为他想这样活着?你以为他还活着?”

  “你就是想他死,这么多年,你一直希望他死,对不对?”她冲着李昂大喊大叫。

  李昂扬起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干脆利落,又重又狠。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昂。

  维生设备发出滴滴滴的警报声。她扑过去,发疯似地想把氧气面罩给他按回去,却怎么也弄不好,报警声越来越急促。

  情急之下,她丢开氧气面罩,用嘴对祉明做人工呼吸。

  就在这时,祉明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顿了顿, 开口发声,他发出的第一下声音,就是她的名字:“苏扬……”

  她哭了,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戏剧化。她开始感觉到不真实,她感觉到自己的梦境就快崩塌,就快碎裂……

  瞬间,她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仍然躺在酒店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身旁的被单。窗外,天刚蒙蒙亮。

  李昂早已起床,正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她,双手交握着,神情憔悴,仿佛一夜无眠。

  “你醒了。”他声音沙哑。

  她恍恍惚惚,回想着先前的梦,那一切就像真实地发生过。“做梦了?”他看着她。

  “嗯,我……说了什么吗?”她回想着自己在梦中大喊大叫,或许他都听见了。

  “没什么,你在叫他的名字。”

  她无言,默默叹了一声,撑着床沿起身。

  “你饿吗?我叫了早餐送到房间,西餐怕你也吃不下,吃点清淡的粥,好吗?”他说得殷勤而小心。

  她点点头,温柔地看他一眼,明白他实际上说的是什么。他实际上在说:你一定着急去医院看他,但他已经昏迷了十三年,不见得在这一刻就会醒来。你别忽视了自己,要好好地睡觉、吃饭,不要急。

  她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她没说出口的话:我就是着急,一刻也不愿耽搁,想要马上赶到他身边。他那样昏迷了十三年,可我们还在

  这里睡觉、吃粥,一样都不落下……

  他内心涌起一股悲切的怜悯,于是主动说:“等吃过早餐,我就陪你去医院看他。”

  她恍惚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其实……不用。” “不用?”

  “我是说,不用你陪。” “没事,我陪你……”

  “真的不用。”她打断他的话,“我自己去就好,安欣也在那里,她会陪我,你不用担心。”

  显然,她不需要他。

  他明白了,她不要他插在她和另一个男人中间。

  他沉默不语,内心怅惘。有一瞬间,他看着眼前这个酒店房间, 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有种非常陌生、非常荒诞的感觉,仿佛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以及为什么。

  只听眼前的女人又说:“我应该会在成都,停留较长的时间,你今天陪我,明天陪我,后天陪我,总不可能一直陪下去。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你还有你的生活,不如……你早些回香港。”

  他轻叹一声,倏地落回现实,看清她的心意。

  再一次地,她可以为了那个男人,打破现有的一切,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即便那个男人再也无法苏醒。

  沉吟许久,他终于问出了那句一直想问的话:“苏扬,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可曾令你感到满足、快乐?”

  苏扬看着李昂,她的丈夫,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心中无限感伤。她走过去,轻轻拉起他的手,平静而温和地回答道:“你陪伴我度过了珍贵的岁月,你和我一起营造的生活给了我非常多的满足和快乐。”

  李昂无言,心中怅然悲叹,终究,是他们一起营造的生活令她感到满足和快乐,是生活,而不是他这个人。

  于是他说:“我明白了。”

  “李昂……”苏扬忽然觉得心里难受,仿佛知道自己要失去他,

  或者说是她要离开他。但从结果上看,二者并无区别。“没事,我都明白,都理解……”他说。

  不必再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毕竟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到了如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这是他在心里说的。

  然而他嘴上说的是:“没事,你忙你的,我今天会待在酒店里。”他温和地对她笑了一笑,像是安慰她,“你有事打我电话。”

  顿了顿,他又说:“我会留在成都陪你几天,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决定。”

  8.

  苏扬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天终于晴了,久违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碎金子一样灿灿地铺了满床、满地,给病房增添了不少生气。安欣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在病床前为祉明擦脸。

  苏扬走近,看到祉明脸上一层薄薄的胡茬。

  安欣笑着说:“两天没给他刮胡子了,你瞧他。”

  安欣的语气这样温柔,脸色这样平静,看着祉明的目光充满笃和的爱意,丝毫不像在说一个植物人,而只是她的丈夫,一个两天没刮胡子、看上去有点邋遢、有点可爱的丈夫。

  可是苏扬却感到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崩塌。一股不可遏制的悲伤汹涌而起。

  她不敢触碰自己的思维,只能让自己麻木着。

  她不敢去想,祉明,她的祉明,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虽然他还在呼吸,还有体温,甚至还会长胡子,可是他不会说话,不会动,也不会醒来了。

  安欣并没有察觉到苏扬的情绪,只是用一把电动剃须刀慢慢地给祉明刮胡子。刮过的地方,须根在皮肤下面显出一片青色。安欣又绞了热毛巾为他擦拭,动作轻柔而娴熟。她把他的肉身照顾得很好。

  可是,这残损的、勉强活着的肉身,还是祉明吗?

  “安欣。”苏扬忽然叫住她。安欣停住手里的动作,转过脸来看着苏扬。苏扬神色迷离,目光落在祉明身上,眼神却是失焦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情况,一个人,躯体已死,元神却仍在, 又或者是,反过来?”苏扬声音细小,像是提问,又像是自语。

  安欣叹了一口气,握一握苏扬的手,道:“别想那么多。”

  她一边转过来继续给祉明擦脸,一边对苏扬说:“刚开始那几年,我也像你这般,想得很多,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呢,我什么都不想了,每天把该做的事做好,这才是有用的,不是吗?”

  安欣说着,把毛巾洗净,拧干,挂好,接着打开一瓶润肤油,往手心里少许挤了点,抹匀,然后抹到祉明脸上和手臂的皮肤上。

  这笃定的缓慢的柔情,这无需观众的表达,让苏扬一阵恍惚,又一阵释然。安欣如何能够保持这般温柔坚定,如何能够坦然面对祉明变成这样一种存在,她忽然理解了。

  不想那么多,只是去做,就是一种相信。

  黑塞借悉达多之口这样说:天真的人们能够去爱——这是他们的秘密。

  接纳命运,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礼物。这就是天真。是她们永恒的秘密,也是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

  9.

  安欣对苏扬讲起这十多年,她的经历。

  为了照顾祉明,她放弃了原先的工作,专门学习了护理,读遍了医书,几乎成了植物人专家。这家其貌不扬的医院,实际上是省脑科研究所下属的植物人研究中心。一些科学家长年致力于研发新型药物帮助植物人醒来,另一些学者研究植物人怎样用脑电波与外界交流。 “所以,祉明成了他们的研究对象和实验对象?”苏扬惊讶地看

  着安欣,有些困惑和不安。

  “不,不是这样的,他在这里,只是普通病员,接受的是常规治

  疗和护理,苏扬,你不要紧张。” “那么,那些科学家的研究,可有成果?” “目前来说,收效甚微。” “也就是说,从无人醒来?”

  “至少我没见过。”“脑电波呢?可有什么说法?”

  “苏扬……”安欣忽然叹气,“你要知道,医学上的一个成果、一个突破,往往历经几十年,建立在几代人的努力之上。”

  “是,我明白。”苏扬低下头,“届时,或许你我都已不在。” “别抱太大希望,但,也不要这么悲观。”安欣搂一搂苏扬的肩。安欣继而告诉苏扬,她在这里陪祉明十多年,到了最近两三年,

  自己也算是“久病成医”,既是病员家属,又是“老师”,这两三年间竟带出了好几名护士徒弟,院方因此为祉明减免了不少治疗费用。

  这一说提醒了苏扬,她问安欣,再如何减免,毕竟时间漫长,十多年来,治疗和护理费用想必是个天文数字,钱又从何而来。

  安欣回答:“有人资助,你无须操心。” “是谁资助?”苏扬追问。

  “一个朋友。”安欣淡淡回答,不想多谈。

  苏扬叹息一声,忽然遥想当年,沉默片刻,看着安欣,问:“那时候,你怎么忍心瞒着我,让我以为……”

  “当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以为他死了。”

  安欣又说:“他被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当时各个医疗站都爆满,到处兵荒马乱,医生护士不够用,顾不上研究他的情况,人们都只能先救最有希望救活的。后来,阴差阳错,他被送到了成都第一人民医院,一直在那里维持着,直到有人找到我。”

  “你发现的时候,我在哪里?” “你已经离开了四川。” “你确定吗?”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必要再骗你?”

  “可你那时……毕竟骗了我。” “我是为你好,苏扬。那时你已经生下了你现在丈夫的孩子,你

  有你的生活要过,而祉明……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醒来,我若是告诉你,岂不是毁掉你?我知道祉明有多爱你,我相信这也是他的意思。”

  苏扬慢吞吞地微笑,“是,都是为我好。”

  “不过现在,你还是知道了,天意弄人。”安欣也凄苦地笑,“自然,也是冥冥中注定。只能说,你和他在今生的缘分,还没有完尽。”

  “若说到为你好,我觉得,你为他,熬得也够了。”苏扬说。安欣抬起头来看着苏扬,等着她下面的话。 “你和我是一样的,安欣,我们都在受苦。” “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不逃避而已。”

  “可你我在这爱欲囚禁中轮回太久,徒劳,像西西弗斯。” “不,西西弗斯并不徒劳,他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

  亡。”安欣说着,看向祉明,他躺在那里,平稳地一呼一吸。 “然而他遭受惩罚,每日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又从山顶滚落,

  他永无止境地把生命消耗在一件无望的事中。” “你想说什么,苏扬?”

  “我想说,你又何必再继续折磨自己?”苏扬认真地看着安欣, “我觉得,你有机会解脱,你有机会……放手了。”

  “放手……”安欣怔怔的。“是的,为你自己。”

  “可是祉明怎么办?” “有我。” “你有你的生活。”

  “我已经过了十三年我的生活,该由我来承担这里的一切了。” “你说什么?苏扬……”

  “我说,我可以接替你,来承担照顾祉明。” “可是……”

  “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安欣,祉明也不希望你的一生就这样度

  过,你这样,他也不会心安。”

  “可是,放手之后,我又该去往哪里?”安欣流下眼泪。 “去往新的生活,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新生活?”安欣一边流着泪,一边凄凉地笑,眼望着虚无,像

  是在思考这三个字的含义。 “是,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你可还有别的关注、别的梦想、别的

  期盼?你可还有……别的人?”苏扬轻轻扶住安欣的手臂,“为你自己而活,现在,还来得及。”

  安欣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拭去脸上的泪水,“我需要想一想。” “不必再想了,安欣。我是相信命运的。”苏扬说,“命运把我带

  到了这里,我想,就是让我来解脱你的。或者也可以说,命运把你带到我面前,也是让你来成全我的,成全我的一个夙愿。”

  “好吧,我明白了,虽然我照顾了他十三年,也许十四年?但最终,你和他,还是一对……一对至死不渝的恋人。”安欣苦笑着,轻轻摇头,“我知道,这辈子,你是放不下他的,而他……虽然在这十三年里,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最牵挂的人,还是你,只有你,只有你……”

  “安欣……”

  “你说得对,我该放手了,我该去过另外的生活了。”安欣深深呼吸,强自镇定,“既然命运让你们再次重逢,那么我就应该放手。”

  话音刚落,她却再度流泪,手也颤抖。苏扬握住她的手。

  “这十三年……我陪着他,也算是……我对我自己的爱情……以及婚姻的……一个交代。我无怨,也不悔。”

  “谢谢你,安欣。”

  谢什么呢?安欣拭去眼泪,倦怠地笑了一笑。她抬头看向苏扬, 只见苏扬非常平静,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犹豫,也没有焦灼,只有从容和安然。

  “谢谢你把他交给我了。”苏扬微笑。

  安欣能看出来,这一刻,苏扬几乎是快乐的。在经历了半生的痛苦、失望和颠沛流离之后,她终于找回了年少时的爱人,也找回了自己真实的生命。那么,这应该是最为合情合理的一个决定了。

  也是最圆满的一种结局了。安欣含着泪,点了点头。

  10.

  两天后,安得知了一切,立刻从北京赶来。

  李昂在医院外面迎接她,两人看起来都十分憔悴。 “我妈……她……还好吧?”安一句话出来,已经要哭,事情闹

  到这步田地,她有责任。

  李昂看着安,一时说不出话。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对不起,是我没有处理好……”安哭了。

  千百句责难的话涌上心头,又压抑下去,李昂终于还是忍不住, 喟叹道:“当初你若不来探个究竟,或者知道真相后不回香港……”

  “是,我很后悔。”

  “当然也怪我,我做错了很多事。”

  安看着自己的继父,他满眼沉痛的伤感,面色如灰。她说:“现在我知道了,秘密不仅是不能说的,秘密是不能知道的。”

  李昂凄惨地一笑,“是,潘多拉的盒子。” “对不起。”

  “不,其实是我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世界是一个网,安,当你向一个人发问的时候,你是在向一千个人发问;当你把秘密告诉一个人的时候,你是在告诉一千个人。更何况……”

  李昂说着,顿了顿,声音苦涩,“更何况,你母亲是那样敏感脆弱

  的一个人。或许就像你说的,在心里,她从来没放下过他,所以,这一切,大概也是注定要发生的。”

  安低着头,久久不发一言。

  她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又要装作没事,拼命地擦,走进病房的时候不能让苏扬看到她的眼泪。

  李昂陪着安走进去。

  安一看到苏扬站在祉明的床边,就又忍不住哭了。从四岁那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父母在一起。终于,终于。

  她哭着走过去,拥抱苏扬,“妈妈……”

  苏扬却只是淡淡的,没有哭,平静地看着女儿,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种惨然,她摸了摸女儿的脸。

  安陪着苏扬一起站在祉明的床边,静静的。

  她们看着面前的男人,十三年的光阴隔在他们中间。

  十三年,小女孩长成了大女孩,大女孩为人妻为人母,肉身和灵魂在时光中成熟、变化。唯有天空还是天空,大地还是大地,磐石还是磐石,他,也还是他。时光于他,仿佛失去了作用。

  许久,安小声地发问:“我爸,还有无其他的亲人或者朋友?要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来看看他?”

  苏扬怔怔的,目光停留在祉明的脸上,缓慢地摇了摇头。“那……要不要告诉上海的奶奶?”

  苏扬叹息一声,“不必了,我已打过电话,她病重入院,不可能赶来了。”

  “病重入院?那我该去看看她。” “她已病危,陷入昏迷,你去了她也不认得你了,就算告诉她祉

  明还活着,她也不会知道了。”

  安哭起来,“怎么会这样?我应该早点去看望她的。”

  苏扬心疼,搂住安的肩,“既已发生的事,就不要后悔,人与人之间关系,也不是最后一刻的状态所能决定或者改变的。”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安扑在苏扬怀里伤心地哭。

  “不要哭,安,坚强一点,生命就是这样的,你哭也没有用的, 不要哭,不要哭……”苏扬抚慰着女儿。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无常和幻灭才是永恒的东西,不要难过,至少我们现在好好活着,你爸爸也还活着……”

  听苏扬这样一说,安哭得更厉害,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李昂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安的肩,“振作些,一切都会好。”

  等到安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苏扬转而看着身旁的李昂,对他慢慢说道:“李昂,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想了很多。我想,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我是说,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我想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苏扬说出来的话,停顿、反复,看得出来,很艰难,却也坚定。李昂听着,很平静,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那你需要我陪着你吗?”他轻声发问,语调温和、冷静,内心早已明了她的答案,但为丈夫之责,仍需明白无误地与她确认。

  苏扬微笑,轻轻摇头,“你应该尽快回香港,你有你的工作,修荣和修蕊也需要你。”

  修荣和修蕊更需要母亲。李昂没有作声。

  苏扬又说:“你且放心,我在这里不会有事,再说还有安在这里陪伴我,还有安欣,她也会帮忙的。”

  李昂看着站在祉明床边的苏扬和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也是在病房里,他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是的,安是苏扬和祉明的孩子,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三口,而他自己,又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李昂蓦然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变。

  十三年了,他和苏扬一起生活了整整十三年,可是在她心里,什么都没变。就连她看着他的时候,她眼中的温柔与决绝也和当年一模一样。她现在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只希望他快走,然后她就能和躺在**的那个男人一心一意地相处,哪怕那个男人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他以为自己是和她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朝朝暮暮,生儿育女,但其实他不过是在观众席上坐了十三年,看了一场戏,她和另一个男人至死不渝的爱情大戏。从头到尾,他是谁?没有存在感的观众,连配

  角都不是。现在戏要落幕了,他是不是该鼓掌?

  他看到苏扬看着她,好像在等他的回答。他忽然感到一阵好笑, 哦,演员要谢幕了,等观众一个反应。男女主角大团圆了,观众要开心才对。他奇怪自己还能在心里跟自己调侃。

  他沉默着,走过去用力抱了抱苏扬,很用力。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角,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脊背。他感觉此刻他们是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彼此之间却好像已经隔着千山万水。然后他松开她,却没有看她,而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安,一个

  意味深长的、嘱托的、决绝的眼神。

  安看懂了那个眼神,一股悲切和怜悯涌上心头。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动。

  就在这凝重的空间里,李昂转身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病房外,关上门,他才停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李昂回想起这一刻的自己,这一刻在病房门外的自己,他想起的是这一瞬间,自己脑海中跳出来的念头。

  那念头竟然是: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和苏扬一起拍结婚照了,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穿婚纱的样子了。

  她或许并不为此遗憾,但他真的是遗憾的。他曾经很多次梦见她穿着婚纱的样子,很美很美。但,梦想从未成真。

  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病房外的这一幕时,他感到自己的荒诞与可笑,在那样紧要、决绝的关头,他想到的竟然是婚纱这样的小事。

  但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脆弱与可悲。

  他曾经是一盏灯,照亮她的生命,但她终究弃他而去,走向那深深的未知的黑暗隧道。

  他知道自己心中最柔软、最珍贵、最纯粹的一些东西,是在那一刻,永远地碎裂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