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迷道
“你再说一遍!”程处默两眼冒火,恨不得在老道脸上烧出洞。
“我和皇后说傅司言对她有好处,建议她重用傅司言。”袁天师老神在在,“皇后娘娘如此忧愁,老道于心不忍,看傅司言的面相,她确实能帮皇后的忙。再说,你这么关心傅司言,老道让皇后娘娘对她好一点,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美你的元始天尊!我要娶她做老婆,你却要皇后重用她。她如果被皇后留在宫里,一辈子不许她走,你给我当老婆?”
老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枉费他拿出半本绝世棋谱设了圈套,好不容易哄之跳进去,结果傅柔是不用许给吴王或汉王了,可也让皇后不肯放人了,对他半点好处都没有。
袁天师嘿笑:“要是你不嫌老道年纪大胡子长骨头有点硬,老道愿意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够了!我们本来说好,你阻拦皇后把傅司言交给汉王或吴王,让皇后明白,傅司言唯一的归宿就只有我程处默。办好这些事,我才把玲珑棋谱全本给你。现在你办成这样,我……”程处默掏出棋谱,作势要撕烂,“跟它同归于尽!”
“不能撕!”袁天师拦住,“老道也有尽力,可是一开口想把你程处默三个字引出来,立即就被打断了。皇后说,其他两家是臣子,不用提。老道还能怎么办?如果老道无缘无故提起你程处默,说什么程处默才和傅司言最般配,这不什么都拆穿了吗?皇后能不猜到这里面有蹊跷?老道已经尽力,至少那位傅司言,没有被赐给汉王吴王,对不对?这玲珑棋谱你不能不给。”
程处默嗤声:“不给你又怎样?”
“你要是不给,老道这就去见太上皇和皇后,说刚刚给傅司言看错了,傅司言和汉王是天作之合。天上一双,地上一对,而且对大唐的国运大有好处。”为了绝世棋谱,他也豁出去了。
“你也太卑鄙了。”看不出来,慈眉善目一老道。
“为了把玲珑棋谱从你的魔掌里解救出去,老道愿意牺牲小我,卑鄙一次。”袁天伸出手,抬高白眉。
程处默岂能不懂其中利害,老道要是撕破脸,他真可能陪了夫人又折兵,只有今后再想办法。
袁天师一拿到另外半本棋谱,当宝贝一般捧走了。
程处默望着奉天观的高墙。同在长安,宫墙分割,如同银河的两岸。同在奉天观,只要翻过高墙,就能见到他的柔儿。
然而,他不能见。大姐说过,长孙皇后非比寻常,鼻子比狗还灵,要是猜到袁天师被他买通,所做的一切都将白费。为了柔儿和他的美好将来,他必须忍耐,等待下一次机会,把计划设定得万无一失,一击即中!
短短两日,来时忐忑不安,归时气定神闲。傅柔等在马车旁,远眺苍山,听着奉天观悠扬的古钟,神情欣悦。不知为何,总感觉程处默就在她身边,令她不会觉得孤单。
长孙皇后走了出来,登上马车之前,忽然对着她笑道:“傅司言,你与我同乘吧。”
她微微惊愕,在众人的注目下登上皇后的马车。人人皆知,能与皇后同车的,唯有皇后亲信之人。
车队出发,行了好一路。
长孙皇后打破沉默:“四家男儿同求一女,如今有袁天师的一句话,这事算是有个结果了。如此结果,傅司言,你心里是何滋味?”
“实话讲,滋味不好。”傅柔苦笑
“说来听听。”长孙皇后要求。
“自己的命运,自己不能决定,只能等着他人判决,这滋味下官不喜。”傅柔语气稍顿,“下官莽撞,娘娘恕罪。”
“何罪之有,你说的是心里话。”长孙皇后很久之前就看出来了,“傅司言,你是不是想离开皇宫?”
“是。”她不愿撒谎。
“回答得毫不犹豫啊。”长孙皇后一笑。
“在娘娘面前闪烁其词,遮遮掩掩,那是自讨苦吃。”何必多此一举。
“离开皇宫是你的心愿,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
“应该是大唐国泰民安吧?”傅柔猜道。
“不。”长孙皇后摇了摇头,“我的心愿,是我的孩子每一个都平平安安地长大,好好地活着,活到他们安详离世的那一天。凡是母亲,都如此,为了孩子不惜自己的生命。然而,你也清楚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宫,每晚游**着多少孤魂。”
“所以下官才希望离开。”平凡的家,平常的事,淡淡度日。
“可我希望你,能多留一阵,帮帮我。”长孙皇后很在意袁天师的话,“你愿意吗?”
“下官斗胆,想问娘娘一个问题。”
长孙颔首允准。
“假如袁天师那句话,只有前半截,没有后半截,娘娘会把微臣交给汉王吗?”
“我要说不会,你信吗?”长孙皇后望着傅柔,“傅司言,你怨恨我?”
“下官不敢怨恨。”原来,还是打算牺牲她的。
“你不说不怨恨,而说不敢怨恨,可见你心里有气。宫中局势复杂,我做决断,也要左右权衡,有许多无奈之处。不过我也要承认,这一次只顾着考虑太上皇,陛下,汉王,吴王他们,是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决定补偿你。”长孙皇后拿出一块绢帕递给傅柔,“这块绢帕上,我写了一个赦字,赏赐给你,可以赦免一人一次的罪过。”
“什么罪行都能赦免?”那可不得了!前有救命灵丹,后有免死手帕?
“你当它是丹书铁劵?那连皇上都不能等闲赏人。这个只能赦免小罪,要遇上大恶之罪,可是不顶用的。但你也不要瞧不起它,宫中女官能得我这份赏赐的,你是头一个。”
“多谢娘娘。”傅柔收下,已经不会装大方推辞不要,保不准哪天,就能救一条性命。
“安心在我身边,我不会亏待你的。”长孙皇后见她大方收了,倒觉得识时务。
忽然,马车猛地震了一下,傅柔急忙扶住长孙皇后,又掀开窗帘往外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一群野兽从密林中冲出。
侯杰望着咆哮的黑熊和狼群,先喊曹元,毕竟曹元一路打前阵,负责清路。然后想起来,曹元昨日在奉天观摔了腿。他低咒一声,见这些野兽好似发狂,也不敢强行突破,指挥队伍往旁边的山道躲。谁知一进山道,就被人堵得结结实实。
“洪义德?”侯杰看清了人,万分惊讶,还以为他在广州城。
“正是!”洪义德歪嘴一笑,大刀霍霍,“侯杰,我早在这儿候着你了。你们父子二人真不是东西,今日就要侯君集尝尝丧子之痛!”
侯杰架住大刀,同时冲着后面的护军们喊:“保护太上皇和娘娘撤离!”
傅柔听得分明,打开车帘,发现车夫不知去了哪儿,连忙扶皇后下车。随后,她看到汉王驾车要带太上皇离开,灵机一动,上前拦住。
“找死啊,你!”汉王勒住缰绳。
“带上娘娘一起走。”她并不考虑自己。
“马车负重走不快,滚开!”汉王扬起马鞭。
“危急之际丢下国母,她还是你亲嫂子,你就算逃过今天,陛下日后能饶了你?让娘娘上去!”她昂起头,张开双臂。
“你!”
汉王没说完,太上皇打断,“别耽搁了!快让皇后上来!”
傅柔扶着长孙皇后上马车,长孙皇后反手拉了傅柔一把,两人都上去了。
汉王喝驾,马车奔入山道另一头的山林。
洪义德这回真正的目的是要抓太上皇和皇后,见他们跑了,立刻下令手下去追。侯杰想阻止,却被洪义德和手下团团围住,陷入苦战。
侯杰心里懊恼,今日一早本该等护军齐集再走,痛失佳人的汉王却很不耐烦,一直催促他。他想着正好可以表现一番,才留下一半护军打点行李,自己率先出发。这下可好,洪义德这些人数量占多,又个个玩命,眼看他的人马分崩离析。
侯杰这一走神,让人得了空,一柄长枪直刺向他的软肋,他纵然发觉,却也不及。
啪!一剑侧挑,将长枪挑飞,一道身影落在他背后。
侯杰回望:“程处默!”想都想不到会是他!
程处默目不斜视,剑更不慢,只关心一件事:“柔儿呢?她在哪?”
侯杰没好气:“一张口就问你的女人,怎么不见你问皇后?”
“她应该就和皇后在一起,我问她就是问皇后。”程处默不含糊。
侯杰嗤了一声才道:“他们逃走了。”
程处默问:“往哪个方向?我去救他们。”
“你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侯杰可不想在这时少个能打的。
两人背贴背,果然滴水不漏,让洪义德他们久攻不下,终于等来了地方军的支援。洪义德见势不妙,挥手大叫扯呼,抛下被生擒的手下,带剩余的人撤入山林。
侯杰留意程处默瞪着自己:“干嘛?还想听我谢谢你不成?”
程处默二话不说,抬脚狠狠踹了侯杰一下。
侯杰就地打滚,跳起来:“你个混蛋……”
程处默怒火中烧:“要不是你,也没今日这事。你挑唆汉王,欺负柔儿,其实却是报复我,这笔帐我早就想和你算了。”
“是我又怎么样?你和那个傅柔串通,处处给我侯家使绊子,当我不知道啊!”侯杰一拳揍来。
刚才还背对背战斗的两人,扭打成一团。
火折子的光,几乎被黑暗吞噬,湿冷的石壁上勉强映出四道恍惚的影子。傅柔他们为了摆脱洪义德的追兵,弃车逃进老林,危急关头她发现这处山洞,不顾一切跑了进去。然而,追兵倒是摆脱了,却在这无数岔路的深洞中迷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太上皇认为这里可能是大苍山的绝地迷道。
大苍山多山洞,山洞深处相连,地形复杂,是一个庞大的迷宫。隋朝横征暴敛,百姓为了逃避苦役躲进大苍山山洞,许多人困在山洞里找不到出路,活活饿死渴死,所以人称绝地迷道。
长孙皇后十分乐观,在岔洞前用铜钱选左选右,慢慢前行。
岔洞连接岔洞,走到死路,再回头选择,这么一路走着,让人筋疲力尽,尤其太上皇上了年纪,长孙皇后仍在病中。
傅柔聪慧,沿路做了记号,不至于徒劳,更因为她的善良,在整理那些迷路人的骸骨时,意外发现机关,开启了一道暗门。
暗门之后,是两间石室,有些简陋的石床石椅和陶具用品,还有油灯火石,显然有人在这里生活过。虽然并不是出口,但能让四人喘口气。
傅柔又想到,有人可以在这里安家,可能摸透了绝地迷道,知道如何出入,如此一来这石室里兴许还有地图什么的。
长孙皇后和太上皇都同意傅柔的想法,开始四下翻找。
太上皇见汉王站着不动:“汉王,你也别站着不动,过来帮忙一起找。”
汉王忽然倒地不起,吓得大家把他扶到石床躺下,傅柔才发现她背上受了伤,而且伤口发黑。
长孙皇后回想一下:“一定是和那些贼人打斗时受了伤,只怕兵器上还涂了毒……”
太上皇推着汉王:“汉王,你醒醒,不要撇下你的老父啊,你快醒醒!”
“太上皇不要着急,汉王年轻力壮,现在应该只是晕厥过去,让臣媳看看……”长孙皇后伸手想探探汉王额头,却被太上皇一把推开。
“滚开!朕不许你碰他!你们……你们好狠的心!”太上皇大叫。
长孙皇后吃惊:“太上皇……”
“你们就一个都不肯放过?朕的建成,朕的元吉,已经被你们杀死了。你那陛下,知道隋朝官吏要抓人,自己连夜逃走,却把朕十四岁的智云丢在河东老家,害他被阴世师砍去头颅。朕已白发苍苍,只剩一个汉王,你们还不放过?你们得到了皇位,得到了大唐,得到了整个天下,还不够吗?一定要把朕活活逼死,你们才满意!”太上皇似失去了理智,双眼充红。
“太上皇,您急糊涂了。自己连夜逃走,把五弟留在河东老家的,不是陛下,是隐太子李建成啊。”长孙皇后觉得不对。
“建成?”太上皇目光涣散,“对,朕的建成也死了。还有他的孩子们,朕乖巧的孙子们,都死了。秦王,李世民,你好狠!朕是你的父亲,他们是你的亲兄弟,是你的亲侄儿啊!秦王!秦王!大唐陛下,你杀了朕这么多儿孙,你还要夺走朕的汉王吗?好,好!朕不再忍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朕亡!朕和你拼了!”
太上皇忽然扑向长孙皇后,掐住她的脖子。
傅柔一看,顾不得许多,抄起身旁的陶壶,在太上皇脑袋上砸一下,太上皇立刻失去意识。
“娘娘没事吧?”傅柔心中却惊,想不到太上皇对当今皇上如此怨恨,那可是嫡亲的父子啊。
“原来这么多年,他都把恨藏在心里。恨陛下,恨我。不管我们怎么孝敬他,都弥补不了玄武门那一天发生的事。”长孙皇后面容如哭,“汉王中毒,明明是别人做的,他也要算在我和陛下头上。他竟这么,这么地恨……”
“娘娘,你满头都是汗。”吃人的深宫,也吃至亲亲情,傅柔叹口气,掏手帕为长孙皇后擦汗,不经意碰到了一只药瓶,“娘娘,我这里有两颗药丸,是奉天观的孙道长送给我的,说是可以解毒,也许对汉王有用。”
长孙皇后看着药瓶,喃喃道,“奉天观的孙道长?人称丹仙的孙思瑶?”
傅柔当机立断:“我这就喂汉王吃一颗试试。”取出药丸,要走向石床。
长孙猛然握住傅柔手腕,却盯着毫无意识的太上皇,“等一下!我……要想想……”
“想什么?”傅柔反问。
“太上皇对陛下和我的……杀子之恨,永远都不会忘,永远都会用各种借口,为难陛下和我……”长孙皇后何尝不自我挣扎,“这里是绝命迷道,天不知地不知……”
傅柔打断:“太上皇急糊涂了,娘娘你,也急糊涂了。”
傅柔缓缓却坚定地将长孙皇后的手拿开,走向汉王,喂下一颗丹药。长孙皇后的神情错综复杂,但没有再说一个字。
过了一会儿,傅柔发现汉王脸色好转,松了口气。汉王固然不是正经,她却不至于要他一条性命,因为人命关天,不可违心。
太上皇悠悠醒转。傅柔那一下并不重,本是他气急攻心,才一时失去意识。长孙皇后犹豫着,要过去扶他,却被他再度推开。
傅柔看在眼里,沉稳说道:“太上皇,汉王吃了丹药,已经好转,性命并无大碍。”
太上皇检查汉王伤口,发现伤口流得已是鲜血,惊喜交加:“上苍保佑,上苍保佑。”
傅柔又道:“多亏娘娘提醒,下官才想起孙思瑶道长所赠的两颗丹药。”用得好,谎言也可以帮人。
太上皇一怔,悻悻看向长孙皇后:“朕刚才……”
长孙下意识摸摸仍觉压迫的脖颈:“刚才太上皇着急汉王伤势,不小心撞了臣媳脖子一下。”
太上皇反应得快:“对!朕确实……太不小心了。”
汉王睁开眼睛,喊声“父皇”。
太上皇叫:“哎!父皇在这,父皇在这。”危难时刻,父子血脉心连心,与身份地位无关。
长孙皇后走到另一间石屋里去,傅柔跟上。两人默默找遍每个角落,没有任何发现。
长孙皇后忽道:“我们四人困在这里。太上皇年迈,汉王受伤,我又是个病秧子,走路都要人搀扶,你是我们出去的唯一希望。”摘下发间明珠簪,“这是陛下赐我的夜明珠,你拿去吧,为我们找到生路。”
“下官遵命。”傅柔心知长孙皇后说得对,转身要走时,长孙又叫住她。
“傅司言。”
傅柔回头:“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知道吗?袁天师和我说,你是可以帮到我的人。”长孙皇后凝望着她,“我也相信,你可以帮我。”
傅柔颔首,带着夜明珠、墨块,还有从衣裳上撕下的一块布料,走出石屋,走入无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