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猎美
长安最大的酒楼,被客人们挤得满满的,唯独一大桌,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抓狂,一个呆冷,虽然彼此交流,却完全鸡同鸭讲。
抓狂那个说:“为什么我辛辛苦苦,花了那么多功夫,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阿爷阿娘非但反对柔儿,还要我娶公主!”
呆冷那个说:“今早我去见了音儿,音儿说她娘一生的心愿就是希望她作个官夫人,可我喜欢自由自在。”
“我想我的柔儿。”抓狂那个是程处默。
“音儿和我的自由,哪个更重要。”呆冷那个是陆庭。
“到底要怎么做,我娘才会点头?”程处默恨不得抓破头皮。
“我决定参加科举。”陆庭儒雅倒茶。
“柔儿她一定想我想得心如刀绞,柔肠寸断。”
“音儿没了娘,我想好好保护她,为她做什么都甘愿。”
程处默最先从鸡同鸭讲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拽住陆庭的衣领,看那一脸呆冷,让他更加上火。
“你够了啊!”程处默早看出陆庭和傅音有猫腻,就是懒得说,但今天他可不是来听好友诉苦的,“是我约得你,是我请得客,你一口一个傅音,什么意思!”
“松手。”陆庭面不改色。
“不松!”程处默几乎咆哮,“赶紧给我想办法!”
“你这样拽着我的衣领,我怎么想?还说什么精通兵法,连你娘都应对不了。”陆庭摇了摇头。
“就因为是我娘,才处处受制。我娘当关,儿子莫开。”他程处默就算再不肖,也绝不会不孝。
“你听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吧?”陆庭本想卖个关子,可是为了自己的脖子着想,还是算了,“还有一句,叫浪子回头,金、不、换。”
程处默反复咀嚼这两句,忽然一拍脑袋:“行啊,陆庭,有你的!”掏了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扔,起身就走,“你快去我家,跟我娘说一声,我看破红尘,要剃度出家了。”
从陆庭那儿得了消息的程夫人,心急慌忙地赶到庙里,见儿子跪着,方丈拿起剃刀,伸向她儿子的头顶,吓得她魂飞魄散,立刻一声河东狮吼,冲过去夺了剃刀,丢得老远,死死抱住了程处默。
“我的儿,你这是要干什么啊?”这年头,长子才是正式的儿子,亮剑那俩小子只是替补的,她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这一个身上了。
“这位夫人……”程处默忍住不笑。
她惊吓到结巴:“你,你,你……叫我什么?”
“人间太苦,贫僧决心已下,从此断绝红尘,清净六根,再无父母兄弟了。”程处默耷拉眼皮,免得看到他娘的表情就破功,“夫人请回吧。”
“好,我们回去。来人,把小公爷绑了,带回国公府,没我的话,谁都不能放他出房门一步!”当她软柿子?别搞错了!卢国公府真正说了算的,是她这个当家主母,天下名将程咬金,那就是给她提鞋的!
众仆一拥而上,绑了程处默就走。
接下来的数日,程处默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院门上锁,房门上锁,院内院外都由侍卫把守。
程夫人以为只要远离“剃头”的环境,儿子发热的头脑就会冷静,自然也就消停了,哪知他要么要挥刀自宫,要么绝食抗议,不停地给她添白头发。
这天,她豁出去了,一下子带来十个美女,在儿子面前一字排开,打破了她的一贯认为,女子当自强,不该以色事人。
程处默看都不看一眼,念道:“红粉骷髅,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可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美人了吗?”程夫人第一反应是儿子真争气,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要是连这招都没用,岂不是唤不回儿子的心。
程处默眼观鼻鼻观心:“程夫人说的是,当年我不知做了多少错事,欠下多少孽缘。若不在佛前忏悔,将来的业报如何了结?”
“好好,我们不提从前,你已幡然悔悟,怎会有业报呢。”程夫人怪自己提什么从前。
“幡然悔悟,才能大彻大悟。程夫人若不让我出家,我就不吃不喝,但愿魂归西天,哪怕只是一粒尘埃,也能落在佛祖脚边。”程处默双手合十。
程夫人听了,旋风一般冲出了屋子,一眨眼功夫,又像旋风一般卷进了屋子。
“十个美人,你一个也看不上,那个傅柔,你总看得上了吧。”她还不信了!
程处默心中狂喜,抬头却是一脸漠然:“什么傅柔?”
程夫人一愣:“你前几天还嚷嚷着一定要娶的那个。”
程处默哦了一声:“那位女施主啊,我已忘却了。种种深爱,都是魔障。佛,才是我的路,宁死也要坚定走下去。”感觉自己头顶圣光,越说越带劲。
“你……”程夫人惊呆,“连傅柔都不要了?”
“不要了。”程处默就怕他娘玩试探。
“你不在乎傅柔了?”程夫人哭了。
“我意已决。”程处默装作闭眼,又念“阿弥陀佛”,偷看到他娘沮丧要走,心想可不能演过头,“等一下!国公府对我有养育之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今我欠下如此大恩,没有给国公府留下一脉香火,岂不是多了一笔孽债?”
程夫人惊喜,急忙走回来:“对啊对啊,孽债可不好。”
“既然如此,我就在出家之前,先觅一女子,留下后人,也算还了国公府对我的养育之恩。”程处默说出终极目的。
“娘这就给你物色美人,让你多多得生,生到子孙满堂!”等到那时,就不会再有做和尚的糊涂想法了。
“万万不可!”程处默大叫,“如果找别人,岂不是我又欠了一笔孽缘?”
“你是说——”程夫人揣测着,又怕猜不准而刺激到儿子。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既然我与傅柔女施主已有了一段孽缘,那就不妨重温前缘。”程处默也小心地察言观色。
“傅柔啊……”程夫人迟疑。
“不行就罢了。”程处默尽量淡然。
“行行行!只要不出家,你要哪个就哪个!”程夫人哪里还敢再反对。
“那么,程夫人是同意我把傅柔女施主从魏王府带出来了?”程处默要确定答案。
“怎么还叫我程夫人?”程夫人哎呦哎呦叹,“同意!同意!”
“但我要先说好,带她出来,只为了给国公府延续香火。等报了你们的养育之恩,我还是要寻觅我的大自在,大清净的。”
程夫人终于相信儿子真看破红尘,开始把傅柔当成最后一根稻草,“不行啊,儿子,人家毕竟是正经出身,温柔漂亮的好女子,你怎么可以和她生个孩子就把她甩了?儿啊,求佛求仁心啊,你得待人一辈子好。”
“再说,再说。”程处默双掌合十,好似无动于衷,心里乐翻了天。
魏王妃站在绣好的大屏风面前,看牡丹芬芳吐艳,摇曳生姿,而屏风正对着门,恰好映衬着百花齐放的花园,刺绣的牡丹却力压百花,成为唯一的绝色。她禁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那是刺绣。
“绣得好。”心里再赞叹,魏王妃也不显露在脸上,语气平淡,“今日府中有大事要办,贵客临门,这屏风摆在这儿,也增色不少。”
眼下长安最大的事,莫过于选太子妃,皇上和长孙皇后都十分重视。太子是一国之本,太子妃若是贤内助,自然对太子大有助益。目前,宫里已经选定两位,一位是侯君集的女儿,一位是苏亶的女儿都不错,将由太子自己选。
太子和魏王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又是长孙皇后所出,一直以来同心同德,因此魏王府将为太子选妃提供场合,担当东道,选在这天,魏王以狩猎的名义请太子出宫,魏王妃则请了侯家和苏家,各家会带女儿来。
魏王妃正要问傅柔想要什么赏赐,见程处默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脸兴奋溢于言表。她心想多半是母亲点了头,也不再扮黑脸,让傅柔退下了。
傅柔一出门,就被程处默拉到她的房里。他把怎么争取他娘点头的经过简单说了,当她听到他还跑去庙里当和尚,心中又酸又甜,觉得自己这次没有错信他。两人十指交缠,情意正浓,却忽被两只麻雀打扰。
“看到没有?”
“看到了。原来让大哥忽然发疯的,是大美女啊。”
“美女?我也要看,给我看看。”
“别吵,别吵,让大哥发现,我们就死定了。”
程处默对傅柔尴尬笑笑,无声走到门前,猛地打开门。麻雀,不,亮剑兄弟扑进来,一齐趴地。
程处默皮笑肉不笑,拎起俩弟弟的耳朵:“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大大方方地进来看吧。”随即就向傅柔介绍,“这个是处亮,这个是处剑。”
亮剑齐声:“嫂子好!”
傅柔第一次瞧见这两只。长相各有出色的地方,性格也似不同。处亮看着沉稳,眼气机灵。处剑看着活泼,却是聪明相。她到今天,可以放心地下定论,这仨兄弟虽有风流之名,但实质是好玩的大男孩而已,本性绝对不坏。
“谁是你们嫂子?油嘴滑舌。怪不得你们大哥说,你们两个不务正业,就知道调戏女子。”也因此,傅柔说话的语气一下子拉近了,就像一家人。
“不是啊,我俩今天不是来看大哥大嫂的。”程处亮对程处剑挤眉弄眼。
程处剑接收:“对,对,是来看未来太子妃的。”
“太子妃?”程处默一头雾水。
“大哥你最近一心顾着出家啊,剃度啊,自宫啊,绝食啊,当然不知道长安城最新的大消息。”
“太子要娶太子妃了,不是侯家的,就是苏家的。”
亮剑弟弟们你一言我一语。
傅柔微微睁眸,侯君集已经一手遮天,若女儿成了太子妃,怎么得了。
“侯君集那个老猴头,想得美!”程处默就更不用说了,新仇旧恨加一起,绝对不会让侯君集的野心得逞。
魏王府的后山猎场有很多飞禽走兽,其中一些比较珍贵的品种,还是帝后夫妇赏下来的。皇上觉得这个儿子胖乎乎的可爱,虽然对国家大事关心不多,但文学修养很高,管个学士阁,就和文人们打成一片,弄些好文章好书籍献上,丰富了他的闲暇生活,所以动不动就赏。皇后的心思就很简单了,太子喜欢狩猎,在魏王府弄个猎场,兄弟俩平时就能混在一起,增加感情,另外魏王府不在宫里,到那儿说什么事都是家里长短。
这时,狩猎结束的角号已经吹响。
在树上睡得舒服的称心被吵醒,却见树下一人正爬树,踩一步滑两步,姿势滑稽可笑。他环顾四周,看到树杈上挂着一只中箭的鹰,当下双手一撑,几个灵活纵跃,抄起了鹰,轻巧落在树下。
“想不到太子殿下也会爬树。”称心双手捧鹰,但也说不上毕恭毕敬,已经处于世间的最底层,干脆放飞自我的懒散气质。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面貌端正,眉宇间隐隐一股贵气,说话的姿态不容人挑衅。
称心跪下:“草民识得殿下这身太子袍。”
“起吧。”太子接受了这个说法,态度有所缓和,“我爬树不是为了鹰,只因这支金箭乃父亲所赐,不能弄丢,你可不要对外乱说,明白吗?”
“明白了。”称心起身,“草民告辞。”
太子叫住他:“你叫什么?”
称心弯眼一笑:“难道太子还想赏赐草民?”
太子看看腰间,那里只挂着一枚玉佩,不禁犹豫了一下。
“以后若草民还有幸和太子见面,再请赏赐草民吧。”称心躬身告退,走得很是洒脱。
太子看着挺奇特的一人,要是换了别人,哪敢不报上姓名。正因为奇特,他觉得很新鲜,反而网开一面。
称心浑然不知自己因为少根筋而“虎口脱险”,脑子空空地回到魏王府,正遇上傅柔。
“称心,你衣服怎么破了?”傅柔一眼就留意到了,她对于针线方面,天生具有绝对的敏锐。
“树枝勾破的。”称心看一眼,“真麻烦,我最讨厌针线了。”
“给我吧。”傅柔伸手。
“你新来的,不懂王府的规矩,梨园的人可不能差使你们针线人。”称心放飞自我的前提是,守着该守的规矩。
“就当多谢你那天帮忙转交荷包。不过,我现在有事要办,衣服要过几天才能补好给你。” 傅柔奉魏王妃之命,要去苏灵淑那里听吩咐。
称心高兴说道:“不要紧,别忘了就行,多谢。”脱下外衣,大大方方交给傅柔。
傅柔告别称心,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魏王妃的吩咐。魏王妃说,侯盈盈的舞裙十分出采,相比之下,苏灵淑的舞裙过于素雅,让她过去瞧瞧有没有修改的余地,她正好乐得可以帮一把。那么嚣张跋扈的恶人,如果老天爷还不收拾,总要有人收拾,哪怕只是给他心里添堵,也是好的。
魏王府的宴台,临湖而建,又高又阔,四面推门的设计,在晴朗的天气下可以全部打开,坐享周围的景致,又有蓝天绿湖相伴。
太子上主座,程处默敬陪末座,稍稍用食后,魏王妃就说要上节目了。众人心照不宣,苏家和侯家的女儿要上场献舞。
乐声起,先上来的是侯盈盈。
程处默发现侯君集的女儿长得居然不随爹,还真挺美,舞也跳得不一般,身姿轻盈如花间翩翩的蝴蝶。可惜侯君集越在那儿吹嘘,说什么连曲子都出自侯盈盈之手,他的心里就越逆反。
太子却看得目不转睛,神情明显赞叹,甚至当素衣简裙的苏灵淑上台献舞时,他的目光仍在侯盈盈的身上流连不去。
这时,苏灵淑开始旋转,越转越快,终于吸引太子看了一眼。就在那瞬间,她的衣裙打开了褶子,舞出无数花瓣,裙如晴伞兜住了花瓣,再散开,如此反复,仿佛置身于花雨之中,看似不起眼的舞技,由此变得精彩绝伦。也是那一刻起,太子眼里再没有侯盈盈。
程处默无意之中碰到腰上的香囊,心念一动,往宴台外看去,果然在九曲桥的另一头找到了傅柔的身影。他笑了,不愧是他的柔儿,只有她那根出神入化的绣花针,才能有此神奇。接下来,就看他的本事了,他要让侯君集的女儿嫁不出去!
“太子殿下,可有何感慨啊?”魏王妃笑问。
魏王妃率先得知侯家的舞裙远胜苏家的,只觉得不能让人输在一件裙子上,谁却能想到,傅柔这么巧的手可以扭转乾坤。
“这个嘛——”太子为苏灵淑的花雨舞惊艳,又不舍侯盈盈的美貌,忽见程处默笑得别有深意,就点名他,“处默郎,孤左右为难,你倒是独乐乐啊。你对各家名门千金的评论名满长安,不妨说一说。”
“太子之命,岂敢不从。若处默说错了,不能罚我。”就算太子不让他评,他也要找机会开口。
太子笑道:“说吧。恕你无罪。”
程处默起身一鞠:“如果我是太子,我当然挑侯府千金,她的美貌是出了名的,舞姿如天仙下凡,声音又甜——”话锋一转,“而且,她皮肤滑,小脚又白。哦,对了,尤其是后腰上那颗红痣,简直让男子销魂啊。”
侯盈盈的神情刹那羞愤。侯君集大怒,一掌拍桌,正要发飙。
魏王妃扬声:“处默,你放肆!陈国公千金的清白之躯怎会落入外人眼里?太子殿下面前,你也敢信口开河,还不快向殿下请罪!”
程处默从善如流:“处默说话直,请太子恕罪。”
太子认真问道:“是直话,还是胡话?”
“不敢对太子撒谎。太子若不信,待你选了侯府千金,日后便知。”程处默垂头,藏起嘴角一抹狡黠的笑。
太子再看侯盈盈一眼,目光变得冷淡。
魏王妃打个手势,内侍把一个托盘送到太子面前,托盘里是一朵牡丹宫花。
魏王道:“虽然为难,可太子还是要有个决断啊。“
太子已有选择:“百花之中,母后最爱牡丹,因为牡丹不但华贵雍容,而且没有招蜂引蝶的俗香。听说苏大人的千金也很喜欢牡丹,这朵牡丹宫花,就赐给苏小姐吧。”
苏亶大喜,领着苏灵淑下跪谢恩。
魏王妃笑道:“太子殿下难得来一趟,魏王府的戏班子还准备了一台戏,想请太子殿下赏看,就当是饭后消食吧。”
太子感兴趣:“什么好戏?”
魏王妃答:“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
太子道好:“去看戏。”
众人离开宴台,魏王刻意落在后面,对程处默竖起大拇指,程处默咧嘴一笑。侯家敢动傅柔,这就是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