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奸邪
檀香燃起一缕清烟,太子妃在插花,松枝和菊主打,芦草点缀,颇有清高的节骨。魏王妃一旁坐着,垂眼喝茶,一小口一小口,优雅悠然。一个是懒得搭理,一个是无话可说。
魏王妃一边喝茶,一边心里骂着魏王。魏王拿着处默的事向她邀功,还表示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不该在太子腿伤之后第一次上朝的时候,向父皇呈献《拓地志》,导致抢了太子风头,太子又不高兴了。因此。他希望她和太子妃走动走动,聊个天,送个礼,陪个笑脸,能修缮一些兄弟之情。
自从太子受伤后,魏王妃一次都没来过。其一,太子夫妇借题发挥,让她夫君受了委屈。其二,太子夫妇小肚鸡肠,让她弟弟受了委屈。想当初,这对夫妻把她夫君强行送去战场,她可是一句怨言都没有,结果只因一个针线人的胡说八道,反倒赖起他们有加害之心,是非黑白皆由他们说了算。
说实在的,太子娶了苏灵淑之后,魏王府和东宫的关系一日不如一日,自是眼前这位使劲吹枕边风的功劳。要说苏灵淑生了皇孙,得了太子的宠,也该打起精神来了,怎么还是阴阳怪气的呢?反正她武将府里出生的女儿,就是瞧不惯!
然而,魏王妃眼见茶杯将要空了,想到自家夫君胖乎乎的脸,圆溜溜的眼,心就软下来了。
“这些天身体不好,没能过来给太子和太子妃请安,请太子妃不要介怀。”她忍吧,谁叫她是贤内助呢。
“我怎么会怪罪魏王妃?”苏灵淑皮笑肉不笑,“我还庆幸来着。太子和魏王一起去打猎,太子摔成了重伤回来,几乎把我都给吓死了。幸好魏王平平安安,我是为魏王妃你庆幸啊。”
魏王妃忽然忍不住:“可不是嘛,魏王出征齐州的时候,我也是提心吊胆,夜难成寐,可只要想到能为太子和太子妃分忧,心里就好多了。太子这回受伤,魏王寝食难安,都是一家骨肉,血脉相连哪。”
苏灵淑语气一滞,话题转开:“那个叫夏荷的针线人,魏王妃认识吗?”
“这……”来真的了?魏王妃叹口气,“魏王府人口众多,要一个个都清楚他们的秉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苏灵淑立刻嘲讽:“普通人的秉性要弄清楚都不容易,何况是一个刺客的秉性呢。我到底掌着东宫,明白魏王妃掌着王府,也确实很不容易。”
魏王妃张张口,最终牵强一笑,示意宫女送上礼盒:“太子妃忙,我也不叨扰了。这是一支百年老参,小小心意,送给太子进补。”
苏灵淑睨了一眼,面无表情。
魏王妃起身走人,心里清楚,只要她接着顶嘴,这场聊天就会没完没了,而她片刻都不想在东宫里多待。
第二日一早,苏灵淑将礼盒呈给太子。太子一看里面的东西,脸色铁青,扬手就给打翻了。一只干枯的虎爪落在地上。
“岂有此理!”太子怒道。
苏灵淑和书桌旁的覆水交换一个眼色,也气愤道:“魏王妃亲自送来的,说殿下如今腿脚不好,这虎爪正好给殿下熬汤,以形补形。
“孤这头老虎的爪子虽然有了毛病,但孤的这口钢牙,还利着呢。”太子一甩袖,走了出去。
苏灵淑对覆水笑了笑:“果然好主意。”
昨夜,覆水扶着醉得不清的太子,从汉王那儿吃酒回来,正好看到魏王妃送的那支老参。苏灵淑就顺便抱怨了一下,怕太子为这点东西又对魏王心软,覆水便出了这个主意。
覆水答:“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苏灵淑点头:“不错。只要太子好,就是我们好。”
皇帝去了温泉宫休养,让太子监国。太子就对文学馆下手,编书有功者明升实降,稍有错漏者立刻降等,还用毫不相干的事把人革职。文学馆人人跟魏王抱怨,魏王也没法子,又不能去问魏王妃是不是对太子妃说错了什么,以至于太子变本加厉。
不过,太子这么乱来的同时,也激怒了张玄素。张玄素认为太子公私不分,兄弟无义,已经让私欲夺走了理智。太子一次次忍张玄素,再也不想忍了,反问张玄素的私心是否在魏王一党。
张玄素警觉:“是臣有私心,还是太子身边有奸邪?”东宫来了个和称心长相肖似的采药人,他已有所耳闻。
太子当然知道他指覆水,不由大怒:“你大胆!”
张玄素道:“称心之事,前车之鉴犹在。如今太子监国,批阅奏章时把东宫官员排除在外,却让一个采药人在身侧磨墨。这不是奸邪是什么?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太子怒不可遏:“你竟敢诅咒大唐将亡?”
张玄素不遑多让:“太子如果想大唐千秋万世,就应该立即处死那个叫覆水的小人!”
“张玄素!你真以为孤可欺吗?你要杀谁就杀谁?背主谋私之徒,孤登基之日,就是取你头颅之时!”太子口不择言。
张玄素强硬:“太子尽管取臣的头颅。但是,只要臣活着,就一定会铲除太子身边的奸邪!”
张玄素毫无忌讳的责难,让太子的心情极其恶劣。哪知他还没回到书房,半途又让长孙皇后召去,狠狠训斥了他一番。虽没有张玄素说得那么重,却也痛心他针对亲兄弟。
太子憋了一肚子气,进了书房就对覆水吐苦水,不过打压了几个文学馆的人,他就被母后召去骂得狗血淋头。
覆水眼中藏锐,只问太子是不是和张玄素闹翻了。
太子不以为然。闹翻又怎样?他怕父皇母后,连魏王都要忌惮,难道对着自己东宫的官员也要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
覆水这才告诉太子,张玄素离开长安,显然要去温泉宫面圣,告他的状。
太子立刻懊恼,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重,而一旦父皇相信张玄素的话,只怕又要对他失望了。
覆水看太子神情恍惚,忽道:“太子,绝不能让张玄素去温泉宫。”
“对!对!一定要截住他!”太子想的是,自己大不了再低个头。
“明白,我这就去办。”覆水主动领了差事,走了出去。
不过,等覆水回来,告诉太子事情办妥了,张玄素已是死人,死人自然没法再开口告状。
“张玄素死了?”太子震惊之极,当下感觉不对,“怎么会呢?孤只让你派人把他追回来啊!”
“我假传太子的口谕,让侍卫把张玄素杀了。”覆水如实交待。
“你!”太子摇着覆水的肩,“你到底干了什么?!张玄素是父皇指派来协助我的,杀了他,那孤与齐王有何不同?”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覆水掏出奏章:“这是张玄素准备交给皇帝的奏章,请太子过目。”
太子接过奏章,打开阅览,眉头越皱越紧。张玄素在奏章里说,覆水就是第二个称心,是奸邪,是小人,要皇上像处置称心一样处置覆水。
覆水淡淡一问:“皇上是怎么处置称心的?听说,是逼太子亲手杀死称心,以表达太子改过自新的决心?”
太子否认:“不是孤!称心是自杀的。”
“如果称心不自杀,太子会杀了他吗?”覆水语气一顿,叹道,“称心不想让太子为难,所以自己了结自己。他能为太子而死,覆水也能做得到。张玄素的死是覆水所为,因为他不死,覆水就必须死。如果太子觉得覆水做错了,覆水以死谢罪。”手腕一翻,竟然已经拿了一把匕首,要往心窝上插。
“住手!”太子同时握住覆水的腕子,“孤说过,绝不会让称心的惨剧,再发生在你身上。你也是孤身边唯一信得过的朋友,你不能丢下孤不管。”
覆水望着太子,情绪微动:“太子如此信任覆水,覆水愿为太子粉身碎骨!”
严子方在园中喝酒,看见马海妞抱着珠宝盒子,从外头回来,一脸没赚饱的表情。
“怎么,美人坊生意不好?”作为老大,兼投资人,关心一下。
“美人坊生意好得很,只是我今天去看魏王妃,带了好多新首饰给她瞧,但她一件都没要。以往,她可是我最忠实的客户呢!”所以,马海妞比较在意。
“为什么没要?”严子方问。
“如今太子和魏王闹成这样,她哪儿来的心思。”马海妞摇头,“还是亲兄弟哪!”
严子方冷撇嘴角:“帝王无情。”
马海妞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魏王妃跟我说啊,其实当初太子妃还是苏家小姐的时候,到魏王府给太子相看,都是魏王和魏王妃帮忙张罗。太子妃本来没有胜算,全靠着傅柔给她出主意,在她裙子里加丝带和花瓣,舞出漫天花雨,才打败侯盈盈,成为太子妃。按说,魏王府对太子妃有恩,如今太子魏王有了矛盾,她不但不帮着劝,还火上浇油。”
严子方略一思忖:“既然太子妃忘恩负义,你就替天行道,把她的丑事告诉所有人。”
马海妞犹豫:“可是老大,我那么做,不是会让魏王府和东宫的关系更糟吗?好像不太对。”
严子方抬眉:“魏王妃对你好不好?”
马海妞点头:“很好。”
严子方再问:“你想不想惩罚太子妃,给魏王妃出气?”
马海妞干脆:“想啊。”
严子方有点命令的语气:“那你就照我说的办。”
马海妞没听出来,只是本能觉得这么做不对。
“难道你什么都不做,魏王府和东宫的关系就能变好?现在他们两家已经势不两立,我们要不然就是干坐着,要不然就是帮魏王一派。”命令没用,那他就讲道理,马海妞如今很懂道理的,“帮忙总比干坐着强。”
马海妞果然比较讲道理,自己当然要帮魏王一派,三天内要让太子妃的名誉扫地!
三天后。
“什么!”苏灵淑把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那些命妇们凑在一块,都拿这事取笑,也不知道当日选太子妃的事是怎么传出去的。”双喜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告诉了苏灵淑。
“还用问吗?除了魏王妃还能是谁?卑鄙无耻下作!”苏灵淑不用想就知道,近来太子对付文学馆,魏王自然跳脚,只是料不到竟然踩到她头上来了。
内侍传报玉总管来了。
苏灵淑心情稍敛,命人收拾地面,才让玉合进来。
“拜见太子妃娘娘。”玉合跪行大礼。
“玉总管,什么事要劳动你的大驾?”苏灵淑神情显得十分受用对方的大礼。
“杨妃娘娘听说太子殿下最近代皇上批阅奏章,睡得不好,特意叫奴送一点灵芝过来,给太子殿下补气安神。”玉合奉上灵芝。
“劳杨妃娘娘记挂了。”苏灵淑示意双喜收下,“玉总管回去,代我谢谢杨妃娘娘。”
玉合恭谨告退。
双喜看着灵芝:“没想到杨妃也会给太子殿下送礼。”
苏灵淑语气骄纵:“如今父皇不在,殿下监国,掌管生杀大权,她和吴王敢不老实吗?倒是魏王府,越来越不识趣。”
玉合还没走远,听在耳里不过一笑,来到东宫一处僻静的旧墙下。那里已经有人在等他。
玉合开口:“东宫有你,外有严子方,东宫和魏王府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就等着最后雷霆一击,玉石俱焚。覆水,你做得很好。”
那人回身,正是覆水。
覆水恭敬:“父亲大人夸奖了。”
从洪义德到夏荷,太子每每倒霉一次,他们就离目标更近一步。张玄素说得一点都没错,他覆水就是奸佞,就是小人,但他绝不会是称心。因为,称心太蠢。
这日,立政殿摆了丰盛的席面。
长孙皇后以为太子被她训了一顿之后,会有所收敛,谁知太子变本加厉,扣了文学馆的经费,把那些文人学士都遣散了,不用想都知道魏王会有什么反应。还有,最近那些贵妇们说得八卦,或多或少她也听了一些,想不到魏王妃和太子妃之间也势同水火了。这一件件的事,让她糟心,吃不好睡不好,只觉闹成这样颇为蹊跷。
傅柔见长孙皇后日益消瘦,就建议办个家宴,兄弟妯娌见见面,把话都说开,消除心里的隔阂。
“太子妃生辰,一家子聚在一块也乐乐。”长孙皇后微笑着,一招手,宫女捧着托盘上前,“太子妃,我这里有一件新贡上来的黑貂裘,瞧着不错,眼看天也冷了,正是用得着的时候,就当是我的贺礼吧。”
苏灵淑起身,妆容喜气,眼角眯俏:“臣媳是小辈,生辰怎敢劳母后惦记,母后的贺礼更是当不起。”
苏灵淑当然是假客气,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新贡上来两件黑白貂裘,长孙皇后留了白的那件,黑貂裘打算给她。她正嫌天冷了,没什么好皮子穿,就等着今天家宴上接收。
长孙皇后道:“这有什么当不起。你在东宫侍奉太子,还要照顾年幼的皇孙,我知道你的辛苦。今天都是自家人,奏对的虚礼就免了吧。”
苏灵淑这才谢恩,接过黑貂裘,睨对面的魏王妃一眼,难掩得意。
长孙皇后留意到魏王妃对斟酒的宫女摆手,关心问道:“魏王妃,怎么不让他们给你倒酒?身体不舒服?”
魏王妃羞涩不语,见魏王想张口,立刻拽了他一下。魏王乖乖闭嘴,只是傻乐呵。
傅柔见状,低声道:“兴许是身子不方便?”
长孙皇后省悟:“是不是有喜了啊?”看魏王妃还是不言,知道这是默认,不由大喜,“有这样的喜事,怎么还瞒着本宫?”
魏王见已经说穿了,才笑道:“母后,太医那边还没报准信呢,儿臣打算过十天半个月,等有了准信,再禀报母后。”
长孙皇后怪道:“还等?也该有了,我等这一天,等得脖子都长了。今日一听这好消息,连病都好了大半。来人,把酒满上,我要好好饮一杯。魏王妃,你的酒就免了,斟上蜜汁。”
魏王妃饮了一口蜜汁,突然轻咳出声。
魏王马上紧张:“怎么咳嗽了?是不是着凉?”
长孙皇后更紧张:“快,把我那件白貂裘拿来,给魏王妃披上,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受凉。”
内侍匆匆来去,捧着白貂裘,送到魏王那一席。
魏王赶紧帮魏王妃披上,同时也没忘了讨母后的好:“母后,这件貂裘真漂亮,好东西啊。”
长孙皇后笑:“你倒有眼光,这也是刚贡上来的,我还没用过一次,就赏给魏王妃了。”
魏王妃要起身谢赏。
长孙挥挥手:“不用离席谢恩了。刚刚说过,一家子乐乐,虚礼都免了。”
苏灵淑拉长着脸,眼中深藏嫉恨。魏王妃坏她名声,结果倒好,又是有孕,又得白貂裘,魏王前后左右围着转。什么好处都叫魏王妃得了,她还矮三分,如何不火冒三丈?
长孙皇后却没留意苏灵淑的表情变化:“太子,魏王,你们兄弟最近很少一起来看本宫,都在忙什么?”
太子答:“儿臣忙于政务,没常来给母后请安,是儿臣的不是。儿臣给母后赔罪。”
魏王答:“儿臣当然是忙着……”想到太子已经让他忙不起来了,“……忙着编书。”
长孙皇后奇怪:“你那本《括地志》不是已经编好了吗?怎么,又想再编一本旷世巨著?”
魏王讪笑:“儿臣倒是想再编一本,给我们大唐文治添添风采。可是文学馆最近不知道得罪了谁,麻烦是一个接着一个,儿臣头疼得不得了啊。父皇又不在,儿臣这一肚子苦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也太糊涂了。”长孙皇后装糊涂,“你父皇不在,可你哥哥在啊。太子在长安监国,大小事务都是他在代管,你遇到麻烦,就不懂来求太子吗?”
魏王呵呵:“儿臣当然想求,就怕求了不管用,万一弄巧反拙,还被太子怪罪,那可得不偿失。”
“胡说。太子是长兄,对你最亲厚仁爱。你有难处,他绝不会看着你不管。太子,你说对不对?”长孙皇后穿针引线。
太子冷淡:“母后说得对。一母同胞的兄弟,就应该相亲相爱,兄友弟恭。”
长孙对魏王道:“听见了?你哥哥总不会不顾着你的。”
太子语气却转:“说到兄友弟恭,要是弟弟对哥哥不恭敬,当哥哥的有点胸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万一遇上弟弟得寸进尺,不但不恭敬,还背后算计哥哥。母后,您说这当哥哥的,又该怎么办?”
魏王叫:“母后,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文学馆的人一个个倒了大霉,经费也被克扣了,到头来,怎么反而变成是我在算计人了?”
太子直接忿对魏王:“到底谁算计谁,你心里有数。”
魏王跳起来:“把话说明白,谁算计谁?”
太子哼了又哼:“母后面前,要是把话点明白了,你脸上就不好看了。”
魏王也哼:“你还敢当着母后的面点明白?自从父皇去了温泉宫养病,你监国做的那都叫什么事?你我一个娘生的,我一直以来处处帮着你,你倒好,如今处处打压我。你存得什么心?”
“面上装好人,暗地里却勾结大臣们写奏折,要联名向父皇弹劾我。你又存得是什么心?”太子想,别以为他不知道!
“我……什么奏章?”魏王有点心虚,虽说不是他带头,而是那群被太子整治得怨声载道的文士们发起联名,那也是太子逼得太狠了。
太子厉声:“你要是敢说没有这回事,就在母后面前发毒誓,虚言者天诛地灭,永坠十八层地狱!”
啪!长孙皇后把酒杯重重拍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