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渐清晰,齐溪和陆江吟漫步回家。一人走时漫长无边际的路段,却在相互陪伴之下略显短暂。回忆起来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儿时玩耍夜归晚了,江吟回家被责骂,而她则被陆母关切询问是否饥寒、是否开心。
幸福消失得太过突然,成长也是。
在通往陆公馆的分岔口,齐溪拒绝了陆江吟提出去医院看一看齐石良的建议。
这整整一天,想起父亲的时刻竟然只有一次。
齐溪坦诚地把内心的想法告知给了陆江吟,陆江吟安静地听完,没有半句责难,连无奈的叹息也没有,反而站在了她这边。
“不只是你。事发突然,齐伯父又伤重毁了容貌。虽是你父亲,你见此担忧害怕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见到他时也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和你一样难以解释得更详细,只能简易归为害怕。”
所谓害怕的心情,无畏的陆江吟竟也有感知。
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说着说着只剩沉默。
远方道路险阻且漫长,明明连一半都还没有走到,却似乎预见了结局。齐溪被自己杞人忧天的想法害得心思沉重矛盾重重。身边的陆江吟手垂在裤缝边,随着步伐幅度不大地摆动着。她看了一眼,想也没想伸出食指钩在他稍稍弯曲的手指上。
陆江吟陡然停住,怔怔地看着齐溪。她低着头认真注视着两人的手,嘴角漾起点点的笑意。陆江吟一时无错,不舍打断她稍稍明朗的心情,有想要攥紧她手的冲动,再三犹豫之下保持了原状。
齐溪突然笑出了声,纯真烂漫:“小时候你就是这样抓着我的食指跑,结果不小心就把我的手指弄折了,这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陆江吟惊诧地反问。
“做坏事的人总是忘性比较大,我可是好长一段时间都只能用左手拿小勺子吃饭呢。为了这小手指,我可流了不少眼泪,每天哭得可惨了。”
陆江吟怪好笑地还原年幼真相:“是你自己无故置气不愿和我牵手去念书,最后只塞给我一根食指牵着,走着走着摔了个狗吃……”
温情的回忆戛然而止,齐溪瞪着净说大实话的陆江吟,脸上写满了“你再说下去试试”。陆江吟清了清嗓子,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可女孩的手指还像羽毛一样轻挠他的心,痒痒的,又令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长叹一口气,终于还是握住了齐溪纤细柔软的手,贪心地全数握进手心。
“回家吧。”
覆盖右手之上的温暖,齐溪感受真切,竟让她愉悦万分。好像一直在期待的事得到了回应,可她分明都不清楚期待的是什么就为之心动。
“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两人脸颊温热,一进门就被陆江庭拦住质问,语气严厉颇有长兄的风范。小孩见状到底还是没有底气地缩了缩脖子承认错误。
陆江庭所忙之事非常多,平日里待人接物再温柔亲切,也要偶尔板起脸教育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和没准会被带坏的齐溪。
“现在都几点了?”陆江庭本想再接着教训几句,却不小心瞥见了两个孩子牵着的手,忽然骂不下嘴,“在外面晃**了一天,齐溪该饿坏了吧?”
“谢谢江庭哥哥,我一点都不饿。下午晚些的时候吃了一大碗面以及两份煎鸡蛋。我到现在打嗝漫上来都是鸡蛋味。”齐溪尴尬又为难地老实交代。
陆江吟看了眼大哥的脸色,劝齐溪:“正餐还是要吃的。”
“我真的吃不下了。”齐溪没料到陆江吟会附和他大哥,略显意外道,“你下午吃得少才要吃晚饭呢。我那会儿差一点就冒出把你的那碗面也一起吃掉的歹念了。”
“那怎么不吃?”
“你也没想要给我吃啊,你连汤渣都没剩下。”
“原来你连我碗里的汤渣也想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江庭闭上眼轻声叹息,实在不想戏弄眼前可爱的弟弟妹妹,但又控制不住脱口而出:“好了,都到家了你俩这手要牵到什么时候?”
完全没意识到手还牵着,两人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地凝滞,齐溪更是当即就抽开了手,紧张地抓着衣角,无所适从。
陆江吟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心就被钻进来的冷风取代了先前适度美好的柔软。他转头注视着身侧的齐溪,脸颊红扑扑的,一副为难无措的样子。
她是在意大哥才这样,还是……心里浮现的两种答案都让陆江吟闷闷不乐,忽而萌生的念头郁闷至极,近乎于生气。
这种没由来的恼火让他都理不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于是他就这样不说话,看着齐溪和大哥道了声晚安,匆匆跑回楼上房间休息,而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
“怎么了?”陆江庭见弟弟脸色异常,打量半天似有所悟,“和齐溪手牵手走了一路,开心了一路,刚刚她甩开你就不高兴了?”
一语中的,陆江吟倒吸一口冷气,胡乱否认:“没有的事。”
“也是。”陆江庭故意笑着说,“小时候不就这样手牵手上学、玩耍,如今长大了也没什么不一样。儿时感情深厚到了现在依旧友好如初,确实不容易,应当好好珍惜。”
大哥三言两语再一次把陆江吟逼到了烦闷忧愁的边缘,他承认大哥所言毫无漏洞,甚至乍一听还颇感温馨,可为什么这样的话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今天去巡捕房见到叶超了吗?”陆江庭见弟弟双眉紧锁、心事凝重,自知捉弄目的达成,便轻巧地换了个话题,“我白日里工作繁忙,也没有时间打电话询问。本想下班早些回家与你们聊聊,哪知你们像小孩郊游一样玩到这么晚才回。”
萦绕在心头的不适感没有消散,但听到大哥提到正经事,陆江吟也只能学着大人样暂且放过扰人的思绪和分分秒秒都“扰人”的齐溪。
“见到了,不过是在同学许景明家中见到的。”
大致的经过陆江吟稍稍讲了些,大哥毕竟忙于生意恐怕也没有过多精力听他们的遭遇。但白家灭门这么大的事儿,即便陆江吟不说,陆江庭也必然会通过各种途径知道。
兄弟俩坐在沙发上,陆江庭点头表示确有听闻。
“那你的同学会是凶手吗?”陆江庭随口问了句。
“不知道。”陆江吟摇头,但再开口时眼神坚毅,甚至透着点年少气盛固有的得意,“但现在怀疑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哦?”陆江庭欣慰一笑,“看来你对查案兴趣颇浓。”
陆江吟倒是苦笑:“谈不上兴趣,只是专注于这样的事情好像能减轻以往无能为力的罪恶感,或许我根本查不到真相,但起码我永远在以各种方式接近它。”
陆江庭拍拍他的肩,冷不丁道:“嗯,用这样的方式无限接近齐溪也是可行的。从小到大你对情有独钟的事物总是从一而终,固执到令人发指。小时候牵了无数次的手,长大了依然还这么喜欢,我看你对查案的兴趣还远不及对齐溪的万分之一。”
“哥……”这番话彻底令陆江吟语塞,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齐溪身上了,刚刚平复的心情又被刺激得荒唐可笑起来。
“齐溪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当时年纪小只当肉嘟嘟的小女孩可爱,现在你们男生怕是只要见到她都会对她抱有好感吧。”陆江庭俯身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等家里两个小孩回来的时间里,因为担心,连水都不曾喝一口,现在可算是能安心了。
“你们?”陆江吟从大哥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丝的雀跃,“你们男生?不包括大哥你吗?”
“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陆江庭喝着茶斜睨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小茶盏后又说,“谁说不包括我?”
陆江吟只觉得头疼,大哥说话向来有些含蓄,可这些话里半真半假的内容他实在也难以区分。
“齐溪今天怕是没有时间去医院吧?”喝完了那一口茶,陆江庭又斟了一杯,“我回来之前去了一趟,齐伯父能开口说话,只是嗓音不如从前。”
“齐叔呢?他一直在医院照顾伯父吗?”
“除去为了齐家修缮奔波劳碌,剩余时间齐叔应该都在医院。这么大个家都摊在他一个老人家身上,也是劳累。所以我让他只尽心照顾伯父就好,修缮的事我来处理。”
“辛苦大哥了。”
陆江吟在这点上极为佩服陆江庭,大哥好像再忙都能抽出时间照顾到周边的亲人好友,换作其他任何人都断然办不到的。
话音一落,偌大的客厅便安静下来。蓝姨时不时地走出来询问是否需要煮茶,是否需要做小点心,但很多时候兄弟俩只是坐着,什么也不需要。
深夜,洗漱完躺在**的陆江吟盯着天花板出神。
从白家灭门惨案到可疑黑影,从流浪儿溺水案又到母亲被杀案,所有种种一股脑地浮现在眼前。没有一起案子线索清晰,没有一起案子水落石出,尽管这才是他开始的第一天。
这一天里,没有因为案子进展太慢而着急,没有因为许景明被怀疑而产生过分同情迷失调查方向,没有因为夜半出现的黑影而惊慌失措,却因为齐溪甩开自己的手而惆怅难眠。
辗转反复终进入梦乡,却又回到了儿时和齐溪打闹的时刻。嬉笑声、说话声,时间拉扯着回忆,虚虚实实的梦境沉沉地拽着陆江吟,无法脱身。似光影流转,冰河入梦,耳畔的声音陡然间被全部抽离,这一次他居然一个人站在了寂静的七十三号凶宅门前,身边没了齐溪和大哥。
凶宅内点着灯,孤影晃动。渐渐地,影子慢慢扩大,就像水中波纹越泛越广。没一会儿,影子大到遮挡了灯光,高过了屋顶。它逐渐笼罩住凶宅,吞没了微弱的灯光,庞大如怪物栖身于七十三号凶宅之上,它就这样卧在那儿一动不动。
狂风忽而从怪物的方向咆哮而至,陆江吟被强风吹得面目狰狞,却始终没有倒下。怪物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那聚焦在身上的目光定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霎时间,遮天蔽日的黑影朝他猛扑了过来,风灌入耳喉口鼻,黑影钳制住他的四肢,仿佛万千怨念缠着他,势要冲破他的意志占有他的身躯。
之后,昏天暗地,再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