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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传笺

  

  松风传笺

  那个年代,从京都至赞岐的水上之旅是多么遥远、多么愁寂、多么艰险,今人是无法想象的。

  沿着淀川挂帆直下,舟行一半,看见两岸的鸟饲、江口等游妓聚集的村落,登时引起舟中人的旅愁,风急处心中隐隐发酸。船驶离河口用来做航标的木桩,远远望见波涛中的须磨浦及淡路的点点岛影,距离家乡已是百里之遥了。

  崇德被关在流人船的舱底,心里明白此生或许再也回不到京城了。小船摇摇晃晃,舱外昼夜都有粗蛮的武士把守,令崇德愈加惶恐不安。以往连宫苑之外都从不轻易踏出一步,更不要说远行海上了,此时他胸中被一种隔绝于世的绝望感和流放者的寂寥感咬噬着、折磨着。

  根据史书记载,崇德上皇经赞岐直岛到达松山津,一路上几乎昼夜未眠。想象一下,除了两扇小窗透进些许光线外,舱内一片黑暗,早晚由看守武士塞进来两顿食物,但崇德一口未入。此外,内急也不知道是如何解决的。

  赞岐松山津在今天的绫歌郡坂出港一带。

  流人船于八月十五日到达这里,国司季行将崇德一行移交给了部下阿野高远。

  高远被人称作“官府的野大夫”,是个为人淳朴的地方小吏。对于这位命运多舛的旧天皇(如今称作“赞岐院”)的到来,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并且给予了崇德各方面的关照。

  不过毕竟是流人之身,崇德与佐局以及另外两名女侍一同被暂时安置在松山村白峰下的长明寺中,开始了漫长而无尽的流放岁月。

  幽幽思故都

  洪波相隔千万里

  遥寄寂寞心

  这是崇德于流放地所作的和歌中的一首。

  说到和歌,由于崇德被流放是极其秘密的,况且行动极为匆促,离京之际许多人都没能前来相送,事后留下无尽的遗憾。其中就有西行法师——先前上皇院的北面之侍佐藤义清。

  无人知道,当西行得知在和歌中时常流露出悲天悯人情怀的新院被称为“谋反的幕后主使者”,最终成为可怜的囚人,他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遗憾,抑或哀怜痛恻?时势与人心之所向,早晚终会演变成此乱——在他决意出家的时候,他便预见到了。

  ——假使身边有一个辅弼良臣,也不至于此啊!难道真的就一个良臣也没有吗?

  西行的慨叹,也是所有人的慨叹。然而,真正堪称辅弼良臣的人早就对庙堂敬而远之,就如西行、隐居大原的寂然(藤原为业)以及其他为数不少的人那样,将自己的余生托付于山野了。

  ——竟然连一面都没能见上,真是遗憾哪!有什么办法能够暗中向新院送去一声问候呢?

  西行动足了脑筋,费尽心思,最后化名兼阿阇梨,寄了一阕和歌往崇德的流放地。本来这也属于严加禁止的,所幸“野大夫”高远颇通人情,终于经女侍之手交到了崇德手中。

  西行的和歌这样写道:

  澹澹斯世影

  澄月如初来相照

  此身应无恨

  崇德在松山津白峰下的长明寺生活了大约三年。平治元年,流放地迁至国司衙门所在的鼓冈,监视也比以前更加严密了。

  之前的长明寺不过是暂时的流放之所,而鼓冈则是永久流放地,新建有一座专门的牢舍。背靠高山,木栅围绕,进出只有一扇木门。

  院前有座水池,水池后面便是用带皮的松木建造的木板屋,当地人称呼它为“木丸御所”。屋子造得不算精致,不过其地形和围栅足可囚禁人一辈子。

  崇德被迁来此地,便对佐局说:“这下没指望了,这里的房屋建造得活像是朕的墓所!”

  在白峰时,倘使朝廷发生政变,崇德仍有可能被接返京城,他心中还隐隐抱有一缕希望,可是如今,这最后的一缕希望也被击破了,崇德真的陷入了绝望。

  果然,自迁来这里,便再也听不到京城方面的消息,他被禁止与外界的一切接触,书信往复就更不用说了。

  《保元拾遗》中对此有所记述:

  此处距海二时辰、距陆地二时辰,既无田畴更无土民之家……于小山怀筑土,中建一屋、一门,自外锁闭。

  御膳之外无人进出,凡有事悉经守护兵士申陈目代。

  这段时间,崇德的健康状况变得十分糟糕,气色时常很差,整日幽闭在阴湿的矮小简陋的屋子里,不见阳光,使得他的皮肤比蜡烛还惨白,眼窝也凹陷下去,活脱脱一个望乡鬼的模样。有天黄昏,一名侍女手举盛着鱼油的灯烛走近摆满佛经的案桌时,在透入屋子的海风中,冷不丁觑见崇德的身影,不禁吓了一跳。

  “现今是秋还是冬啊?”崇德问道。

  这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执迷。这是张神魂荡飏的脸。大概他是想起了京城的秋天,想起了冬天的宫廷生活,同时陷入深深的懊恼之中——难道就在这里终老此生吗?

  真想回京啊!趁此有生之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啊!由秋冬天候自然联想到冷酷薄情的京城中人,不由得在心里将这世间狠狠诅咒了一通。

  这期间佐局尝试通过各种关系,向仁和寺的法亲王以及关白家恳求赦免崇德,然而却毫无音讯从京城传来。

  佐局思忖着要让崇德的心境平和下来。潜心于和歌?可是现如今哪里有心思吟咏大自然和人生的喜悦呢。于是她想到,只有砥志研思佛道才是使他排遣心中苦闷的唯一手段。

  “是呀,你提醒得好。忘记它,忘记它……”

  崇德仿佛猛然醒悟,决意从妄念之中挣脱出来,随后噙着惭愧的眼泪自己数落自己道:“真可怜!”

  从此,他每天一心不乱地诵读经文,在海风和松风的陪伴下过起宁静的日子来。

  自从意识深处的菩提心被激发起来后,崇德开始潜心抄写佛家五部大乘经,每日亹亹穆穆,不敢懈怠。

  面对浩繁的佛教经典,崇德边诵读边抄写,一笔一画,心无旁骛。在日复一日虔诚抄写的过程中,心境变得平和,各种怨恨、妄念、执着渐渐离他而去。

  流放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便是这样度过的。不知不觉,心境澹宁,往昔的气色也得以恢复,废寝忘食地坐在孤灯下抄写经书,成为每日不间断的功课,一抄便是数年。

  不消说,崇德其实是借着寂寞清苦的抄经在忏悔,为自己一时的妄念给世人带来灾祸而赎罪,以求来世证得菩提——也恐是在步向令人怜嗟的最终归宿吧。

  这年秋天。深夜,清朗济楚的月亮照在木丸御所之上。

  今晚崇德又在聚精会神地抄写经典,忽然,他搁下笔,招呼女侍:“佐局!佐局!”

  “陛下准备就寝了吗?”佐局问道。可是崇德却摇摇头:“初更

  时也听到,这会儿好像又听到了,应该不是朕的心理作用吧?你听那悠扬隽婉的笛声,听到了吗?”

  佐局竖起耳朵仔细辨听。没错,外面确实传来阵阵笛声,并且笛声似乎越来越近。

  “会是谁呀,整晚整晚地吹着笛子围着这流放地转悠?到底是什么人呢?”

  “嗯,真让人感觉意趣深远啊!”

  “要不出去问一问吧?想必那人也是看到屋子里的灯烛,心有所寄,才引得他吹笛子的吧?这木屋的看守人应该不会有这份风雅。”佐局依照崇德的吩咐走出门去。

  木屋外就是看守住的小屋。佐局拍打小屋的门,将事由如实告知,希望博得对方的同情。

  看守毕竟与国司及目代不一样,为人质朴,也颇有同情心,只要不离新院太近,时间又不长,何况已是深更半夜,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下,当值看守便应允了。

  很快,一个手持横笛的年轻朝圣者在看守的带引下来到木屋前。

  “小人法名莲誉,之所以出家朝圣,就是为了远渡赞岐到此,亲眼看一看陛下平安无恙,用这支横笛献上一曲以为慰藉。小的出家之前俗名叫阿部麻鸟,出生于伶人之家,后有幸侍奉新院陛下,在柳水御所担任过多年的看水人。”

  “啊,”佐局听说过麻鸟的故事,闻听此言不由吃了一惊,慌忙回到屋子里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崇德。

  “麻鸟?啊!他说他叫麻鸟?”崇德一下子冲过灯烛,箭步来到木屋外的外檐下,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外檐的前面和左右两面都是水池,与看守住的小屋用一座土桥连接。看守事先关照不得越过桥,于是麻鸟隔着池子在草丛上伏地而拜。

  水池这边的人影和水池对面的人影,长久地沉默着,都没有说一句话。似雨点般“吧嗒吧嗒”砸在草丛上繁密交响的,不止是夜蛩的夜吟。

  崇德想起来了。自己的命运遽转之前,在柳水御所古井旁的小屋,与麻鸟相约的那件事情——下次月圆的夜晚,一定要听你吹笛子。

  麻鸟一定时时刻刻都在期盼着,等待践行这个约定的那一天到来。他越海跋涉,找到崇德的流放之所,冒了多大的风险,又经历了多少的艰辛啊。

  崇德忆起了如意山中的那一幕,止不住热泪双垂。他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却在自我痛悔:真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人啊!如此心地善良的人为什么自己身在帝位时没有发现,没有让他得享王者的恩慈呢?

  同样,不远数百里克服万难来到这儿,终于得遂宿愿的麻鸟,隔着水池,借着月光和水面的倒影看清了对面的人影,霎时间也是热泪流淌,“陛下平安无恙就好!草野之人的一片寸心也算尽到了……”感慨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麻鸟拿起横笛,吹了起来。笛声的传达超过了言语的交流,从心底漾出,融入另一颗心中。连看守这样感情粗疏的乡下武士也听得落泪了,相拥在屋内暗处的佐局等几个女侍本来感情就脆弱,此时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崇德为之动容就更不必提了。

  待到斜汉横空星斗稀,人影、灯影、笛声都已不再,只有松风拍打着紧闭的木板套窗,发出“嘎哒嘎哒”的声响。一步一回首的麻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离去。

  流放八年,追慕崇德而从京城一路行来,终于见到他一面的,唯有麻鸟一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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