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人船
流人船
之前一天,藏人左少弁资长来到仁和寺,向崇德透露了朝廷对他的处置,随即返回:“臣接到谕旨,命陛下明二十三日即迁往赞岐国。只有今夜一宵的时间准备,倘若陛下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需要办,可得赶快,迎驾的队伍明早便到。”
自兵乱以后,崇德便日日思过,单等朝廷降罪,然而听到这则敕命仍然感到非常震惊。
“将朕流放至远隔大海的边地?流放?”他似乎有点儿不相信,自言自语地念念叨叨重复了好几遍,脸上毫无血色,一直到敕使离去,仍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显得十分沮丧。
幽居在寺中的日子,朝廷只准许三名女官随侍在侧。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便聚集在一起,相互抱头,不顾一切失声痛哭起来。
“真可怜,说句实话,真的是太可怜了,居然这样狠毒地对待新院……”话中难掩心里的愤恨。
“这绝对不是个英明的考虑!到底是谁如此执着地仇视新院呀?”
“再怎么说,之前也是万乘之尊啊,直到现在也还是上皇嘛,竟然跟罪犯同等处置,加以流放!”
“而且还是主上的亲哥哥!”
“他们到底是鬼还是魔?现在的朝廷里,没有一个会洒几滴眼泪、有一份同情心的!”
……
任她们哭还是骂,除了三名女官以及独处一室的崇德,这儿只有冰冷的四壁。
带着哭肿的眼皮子,女官们准备好膳食,点起烛火,进劝崇德用膳。然而崇德毫无食欲。
“被押往赞岐之前,朕想会一会花藏院的僧正。”他吩咐道。
在仁和寺的安排下,入夜花藏院的僧正便悄悄潜入,同崇德进行了一场密谈。
事到如今,崇德心里唯一的牵挂就是一宫,也就是儿子重仁亲王的前途,他想将重仁托付给僧正,在其身边长大成人后再出家为僧。
花藏院僧正忌惮朝廷的态度,固辞不允,但最终经不住崇德的再三恳求,只得答应下来。随后,僧正眼泪汪汪地沿着黑漆漆的走廊离开。
身边没有任何人伺候。三名女官一面难过,一面开始收拾随身的物品。夜似乎尚漏尽更阑,就听得寺门外已是人喧马闹。
“啊,是迎驾的兵马吧?”
“好像是的。”
朝大门外张望,只见门前一片赤红,仿佛从地狱的阎罗殿前来迓迎一般,松明的油烟袅袅腾腾,武士及杂役们嘈嘈嚷嚷,牛车吱吱呀呀,马儿嗥嗥嘶嘶,一派骚然混乱。
门被打开,寺内响起僧人杂沓的脚步声,各处点起幽暗的烛光。这时,两名武将来到崇德住的院落,高声喝道:“我二人乃奉了朝廷之命,负责沿路翼卫的押送官,美浓前国司藤原保成和式部大夫佐渡重成。陛下虽贵为新院,但如今却是敕勘的囚人之身,故恕我二人非但不能对陛下使用敬语,倘有什么不逞之举必当依职严责。陛下若准备停当了,就快点乘上那边的槛车吧!”
崇德在几个武士的引导下朝等候在那里的牛车走去。大概是看到槛车四周有许许多多身披甲胄的兵士、模样怪异的刑吏、诸卫府的役人等,冷不丁竟突发起脑缺血来,只见他口中低低地发出一声“啊”,随即身体摇摇晃晃,差点一头栽倒。
“啊!危险!”女官们发出惊叫,慌忙从后面将他扶稳。
崇德被人抱上牛拉的槛车,几名女官则乘坐另外的牛车。
昔日行幸出巡,总是公卿百官整整齐齐地列于庭前,左右是骑马的随从,甚至御辇经过的途辙上都铺有晶莹的碎玉……截然不同的境遇竟发生在同一个主君身上!
夜幕退去,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这天清晨,站在山门旁或路边目睹了眼前这幕情形的僧人、御室一带的百姓以及从其他街坊赶来的男女老幼无不垂泪,他们默默地目送这支队伍行进离去。人们既是在为新院的不幸发乎内心地同情并落泪,也似乎在为世事的变幻无常而哽咽,又仿佛是在为自己人生的困苦穷乏和疲敝绝望而哭泣。
麻鸟也在夹道的人群中。他的双唇不住地在颤抖。新院乘坐的槛车不同于普通牛车,没有垂帘,并且像囚笼一样四面用木板钉住,他看不见新院的身影。
人群散去了,只有麻鸟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处。过了许久,他才挪动身子,疾步追上押后队伍末尾的护卫兵士,一直、一直紧随不舍。
队伍特意没有入都城,只
拣郊外幽偏的道路行走,从花园沿御室川、西七条出罗生门。由于脚下道路崎岖,槛车一路摇晃不止。
车内连褥子也没有,只草草铺着张草席,新院坐在车上,忽而前冲后仰,忽而撞头磕脸,却也只得强忍着。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颠簸翻腾,对于他这个刚刚踏上流徙之途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唯有如此,才能激发起他坦然笑迎命运,坚忍地活下去的念头。
“喔,这不是往鸟羽安乐寿院的路吗?护卫的官人,重成!保成!”崇德凑近极小的孔隙,从槛车里向外急切地喊道。“赶车的,快停下!稍许停一下车啊!”
护送的武士和杂役们只管唠着闲话,泥泞中不时随意地挥起鞭子朝牛屁股抽上一记,根本没有理会崇德的叫声。
“呀!听见钟声了,马上就要从鸟羽殿前经过了,保成!重成!就算是朕这辈子最后的恳愿了,请将车停下来吧!”
崇德在槛车里狠命捶打起来,这下总算惊动了护卫,牛车停了下来。重成和保成二人随即驱马赶了过来。
“什么事情?”二人骑在马上问。
崇德垂下两行泪,隔着槛车说道:“这儿不是故去的鸟羽法皇的墓所安乐寿院吗?朕只有一个愿望求你们,发发慈悲吧,就片刻也成,让朕从槛车上下去一小会儿吧!”
“你觉得怎么样?”二人相互打量着对方,却不答话。
崇德从槛车的孔隙露出小半边脸,继续恳求着:“若此时错过了,只恐今生再无叩拜父皇之日了!夏天法皇临终之际,朕驱驰而往,本欲见上最后一面,不想被人阻拦未能得愿,实在是一大不幸!求你们了,求你们了,只消一会儿就可,让朕进去拜谒一下御墓所吧!”说着,崇德不禁声泪俱下。
然而护送的武士及杂役们心中害怕,怎敢违抗朝廷旨意。再说,假如耽搁了敕宣的规定时间,上面究责起来谁也担不起呀。崇德听到车外交头接耳的议论,便再次恳求,只要将槛车驱至近前,哪怕就在车内叩拜也行。
武士及杂役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假称绕近道,押送槛车从西门入京,再经南门出城,途中在靠近法皇墓所的地方将槛车停下,从车辕上解下牛,又打开槛车的入口,将槛车正面对着墓所。
崇德在车上伏首叩拜。
自降生到世上,这对父子便有一种奇异的宿命,更何堪身处帝王之家。
此刻,崇德心里说不出的羞愧——这算是君临人间万民的父子吗?法皇父亲之灵游离安乐寿院,却不得升入安谧恬适的天堂,而作为您的儿子我竟引发战争,使得古都几成焦土一片,如今落得个身困罗刹之车,被流放至天荒地远的海国的下场!啊,父皇,请您原谅不孝之子崇德的罪孽吧!
回想起自幼以来的种种遭遇,崇德卒然对饱受其戏弄的命运涌起阵阵愤怒、悔悟……本能与理智交汇在一起,混茫不分,身为人之子无法挣脱、无法理清的种种复杂情感,霎时间化为苦涩的泪水,纵情溢淌。
——如今懊恼、忏悔都已无济于事,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了,唯有诚心诚意地祈祝您冥福千万……
称名念佛似乎真的能将点化枯木成欣荣的妙音传入凡心,使人沉心静气,趋于平定,诵念了数十遍、数百遍佛之后,四周的松风轻柔地拂过耳畔、脑后、身体,渐渐地崇德感觉自己的心情略略轻松了些。
他睁开眼睛,仰望御陵,但见万株赤松沐浴在摇曳的清晨阳光之中,三重宝塔仿佛一个摆脱了永劫尘界的超人,无声屹立着,筑巢在厢庑间直栏横槛的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壮禽乳雏一同绕着宝塔自在地翩翩舞翅翱翔。崇德看得出了神。大概此时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羡慕,情愿来世也变成一只鸟儿吧。
伏见、淀一带当年还是人迹罕至的荒僻之地,海潮从难波滩拍涌上岸,方圆一片都是旷阔而杂乱的河滩。
桂川流入此处,加茂川也一路奔腾到此,形成一片片浅滩、一个个长满芦苇的岛洲,河道岸线弯弯曲曲,俨然保留着昔日水乡的古貌。
“怎么这么慢啊?规定的时限早就过了!”
河滩旁停靠着三艘船,一群武士从今天一大早便在此等候了。他们就是奉了朝廷的告示,特意从赞岐乘船前来交接流放犯人的赞岐国司藤原季行一行人。
“噢,来了来了!”一名武士叫道。
“哪里来了?根本没见到影子呀!”
“我看到好些农夫还有渔夫都伸长了脖子,好像在拼命往前拥呢!”
过了一会儿,崇德及女侍们乘坐的牛车在大群兵士的护卫下,终于来到近前。
作为接交方的首领,季行一步上前,操着满口的四国腔毫不客气地数落道:“比朝廷的告示晚了一个多时辰!接下来的海上旅途都得算好了海潮、风向和风级才能航行,如此耽搁叫我们如何做事?好了,快点儿把流人转移到那边的船上去吧!”
崇德与三名女侍都在原地转转悠悠,迟疑着不肯登船,而武士及船夫们已经在风中吼着号子,扯开船帆,把起舵,准备起航了,不时还夹杂着几声怒喝。
这时候,国司季行与负责押送的重成不知怎么起了争执。
“什么?上上下下竟然有三百来号兵士护送?”
“没错,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护送犯人哪!”
“可是也太多了吧?不就只有新院一人和三名女官吗?”
“不管怎么说,总得将他们顺利送到呀。船来了几艘?”
“你看见了,一艘船流人乘坐,还有两艘是护卫武士乘坐的,一共就三艘,无论如何这三百人也装不下啊!二十来人没问题,其他的真的没办法了,绝对乘不下!”
看来双方在人员的估算上有出入,朝廷的告示过于简略了。
无奈,护送的兵士只得减少至二十余名,重成和保成二人不得不在此与崇德道别,后面的事情便都交给季行了。
崇德心里越发不安,然而从此以后只得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地方的一国之司了。他向重成、保成二人俯首致礼,谢道:“今晓至此,二人之情朕永生不敢忘怀,谢谢二位的关照!”
二人只觉得浑身臊得发慌,同时更惊讶不已:谁能想到,如此尊贵之躯竟然率直得如同赤子一般。
从离开仁和寺起,直到安乐寿院,这一路上都没能给予人性化的关照,即使心里有心照顾,却因为惧怕朝廷怪罪而不敢,而新院却仍由衷地表示出感谢,完全没有一点儿虚假之情。此时,想必赞岐国司以及这群四国的野蛮武夫也感到了同样的羞愧。
重成和保成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囚犯、流人,情不自禁伏地叩首而拜道:“我等乃愚鲁之人,一路上对陛下想必薄情不周,还望万谅!我二人就在此同陛下道别,余下的旅途随从之长兵卫能宗会一路相随至赞岐,倘若有什么事情陛下可随时吩咐能宗。”
“哦不不,朕只是随这一苇小舟流放远国的罪人之身,岂敢还有什么吩咐。”
“那么,陛下有什么话想传给京城的谁吗?”
“本以为光弘法师会来送送朕的,不想一路上找了又找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二位倘若遇见他父子,请代朕传个话,就说朕一切无恙,已经渡海往赞岐去了。”
啊,左卫门大夫家弘与光弘父子二人此前已被拿捕并处以斩刑,早已不在人世了,新院陛下还不知道呢!二人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只得低头允诺:“明白了,若是遇见一定转告!”
前往赞岐的人群在国司季行的率领下分别登上两艘船,并不断招呼岸上的人们赶快登船。
三名女侍先自上船,崇德则由重成搀扶着登上船。舱底铺着粗糙的草席,几只木枕,还乱七八糟堆着像是武士杂役们用的褥子之类的寝具,箱屋形的船舱两侧各开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船舱里面又暗又脏,一股带着潮气的臭味扑鼻而来,昏暗中似乎还可以看见有虫子在爬动。
“遵敕命,船形屋的窗子必须锁上!——好了,马上解缆开船!”另外两条船已经驶离岸边,季行站在船头厉声吆喝着。
正在这时,船上忽然一阵**。原来一名武士在船艉的小屋与褥子之间发现蜷缩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当即将其拖了出来,往其脸上身上一打量,不由地来了气:“喂,你这个臭要饭的!干嘛钻到这儿来,想给我们找麻烦是不是?难道你是河童?唔,看来你像是河童,河童,就请你回到河里去吧!”说罢将他从船舷推下了河。
另外两艘船上伸出许多张脸朝这边张望,然后都哈哈笑了。
入水声和飞沫惊动了崇德。他将脸凑近那扇小窗,看到眼前的水面上冒出一串串白色气泡,同时发出像煮开水般的“咕嘟咕嘟”声,白色气泡中居然露出麻鸟的脸孔,麻鸟只有手和脸露出水面,嘴里好像不停地呼叫。他不停地叫着,却已被激流冲出老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