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后通牒1
两人离开四合院,在华灯初上的街道提心吊胆的举步前行。
寇仲回首一瞥院门,笑道:“你猜这座四合院将来会否变成龙泉一处游人必访的胜地?因为我们两个家伙曾在这里住宿过。”
徐子陵哂道:“只有在三个情况下或会如你所愿,首先是我们今晚死不了,其次是你日后真的成了皇帝,三则是龙泉城没有被突厥大军的铁蹄碾成碎垣破片。”
寇仲道:“我跟你的分别是我做人较乐观。你有没有感觉奇怪,从没有人敢到四合院来寻我们晦气的?”
对街走过一批穿得花枝招展的靺鞨少女,见到两人无不俏目生辉,肆无忌惮的指点谈论,显是晓得他们一是寇仲,一为徐子陵。
徐子陵道:“会不会因这是古纳台兄弟的地方,故没有人敢来撒野?”
寇仲不理路人的目光,哑然失笑道:“你永远比我谦虚,我却认为是想害我们的人怕了小弟的灭日弓。我只要躲在厢厅内,有把握射杀任何敢跃进院内的人。只有在这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我的灭日弓始无用武之地。”
徐子陵突感自己从喧嚷的大街抽离出去,就像在花林那珍贵的经验般,对整个环境的感觉分外细致清晰,晓得自己在面对生死存亡的压力下,终从师妃暄的“迷障”中破关而出,臻达井中月的境界。此时若有任何人在跟踪、监视至乎伏击他们,必瞒不过他的灵觉。微笑道:“你的确比我清醒,说得对!例如深末桓就不会卖古纳台兄弟的账,又不见他前来冒犯?可知少师那把令无数塞外战士饮恨的摺叠神弓,确令敌人丧胆。”
寇仲喜道:“陵少心情为何这么好?竟来拍小弟马屁。顺带再问一个问题?”
徐子陵注意力落在左街坐在一间酒铺门外桌子前的男子,此人衣着普通,可是面容强悍,双目闪闪有神,隔远看到两人立即把脸垂下,生怕给两人看到的模样。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你是否在看那小子?我猜他是呼延金的手下,要不要来赌一手,看你是赌仙还是我为赌圣?”
徐子陵失笑道:“你不是有问题垂询小弟吗?除非你想故意迟到,否则就不要去管这些小喽啰。”
寇仲朝那人以突厥话大喝过去道:“兄弟,替我向呼延金问好!”
那人登时色变,显得溜既不是,不溜更不是。幸好寇仲两人迅速去远。
寇仲和徐子陵相视而笑,那家伙的表情正是最佳答案。前者笑道:“我们开始能分辨契丹、靺鞨等诸类人,以前是只能凭衣饰打扮的外观作判断。我想问的问题其实有点唐突,使我难以启齿。而事实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搁下不问也可以。”
徐子陵讶道:“竟有这样一个问题?”
寇仲的目光投向前方迎面而来的一群大汉,看衣着该是粟末靺鞨外另一部族的靺鞨人,见到两人,隔远恭敬施礼。
寇仲边回礼边道:“我和你均不是嗜血的人。严格来说,我要比你好斗些,不过在祝玉妍与石之轩同归于尽一事上,你却比我来得积极。我不是指杀死石之轩,而是你陵少像对祝玉妍的牺牲毫无半点怜惜之心,这与你一向不愿见有人伤亡的性格似乎不大合拍。”
徐子陵心中一片宁静,轻轻道:“还记得在南阳天魁道场发生的屠杀惨剧吗?当时祝玉妍亲率手下来犯,见人便杀,你因刚巧外出,故不曾亲眼目睹那种道场变屠场的情景!但我却终身忘不掉。这次我肯和祝玉妍合作,是迫不得已下的妥协,故对她的生死,绝没有丝毫惋惜。何况更可助仙子一臂之力,算是多番开罪她的补赎。”
寇仲恍然道:“原来如此,你说得对,人会因形势的变化不断妥协忍让。想当年婠婠在我们眼前残杀商鹏商鹤两位可敬的老人家,我那时心中立誓要把婠婠碎尸万段以为两位老人家报仇,其后还不是因形势所逼而须与婠婠妥协。这就像颉利与我们仇深如海,仍要逼马吉把八万张羊皮还给我们。”
徐子陵道:“说起八万张羊皮,令我想起老跋,他为何这么久仍未回来?”
寇仲苦笑道:“事实上我一直担心此事,只是不敢说出来。”
一人从横街急步冲出,来到两人身侧。
两人目光像四道闪电般往那人投去,那人被两人眼神气势所慑,浑身一震,垂下双手,以示没有恶意或武器,施礼道:“敝上呼延金想请两位见个面说几句话。”
两人大感错愕。呼延金竟来找他们说话?太阳是否明天会改由西方升起?
寇仲负手缓行,淡淡地说道:“老兄并非契丹人,而是汉人,教我如何相信你是呼延金的手下?”
那人恢复从容神态,追在寇仲身侧,低声道:“小人梁永,一向为呼延大爷负责在关内的生意,杜爷和许爷想与敝上联络,亦要经小人作中介人,请少帅明察。”
又干咳一声道:“在龙泉反而没有人认识我,所以呼延大爷派小人来做通传,少帅和徐爷只要随小人稍移大驾,见到金爷便知小人没有说谎。”
寇仲另一边的徐子陵点头道:“你的确没有说谎,因为当呼延金的手下并非什么光采的事,说谎该找些别的来说。”
梁永脸色微变,却不敢发作。
寇仲耸肩道:“说谎又如何?顶多是个陷阱,我寇仲什么场面未见过。问题是我现在根本既没有见贵上的心情,更没有那种闲暇。你给我回去告诉他,明天请早。”
两人出身市井,最懂与黑道人物打交道,甫接触便以言语压着对方,令对方陷于被动,不得不拿点好处来讨好他们。
果然梁永道:“呼延爷这回派小人来请驾,对两位实有百利而无一害。两位不是为翟大小姐被劫的货历尽万水千山来这里吗?呼延金爷正是要和两位商量此事,并澄清双方间一些小误会。”
寇仲开始糊涂起来,昆直荒不是说呼延金和深末桓联手来对付他们吗?为何现在呼延金却像要修好讲和的样子。不由求助地望向徐子陵,后者微一摇头,表示他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梁永见寇仲毫不动容,凑近少许进一步压低声音道:“敝上尚可附赠一件大礼,就是包保少帅能讨回今早遇袭的公道。”
两人心叫卑鄙。只听这句话,可知呼延金确与深末桓结盟,且双方早拟定计划,故此呼延金可随时送礼,把深末桓和任何参与计划的人“出卖”。
寇仲装出兴致盎然的样子,讶道:“赠品?”
梁永陪笑道:“少帅欲知详情,只要与敝上见个面,敝上自是言无不尽。”最后“言无不尽”四字他是加重语气地说出来,企图说服寇仲。
三人此时转入朱雀大街,更是热闹繁华,充满大喜日子来临前的气氛。徐子陵不禁生出感触,他们虽与街上群众肩碰肩的走着,似是他们的一份子,但事实却超然在群众之上,在某一程度上操控着他们的命运。这种“人上人”的权力,正是古往今来有志王侯霸业的人努力追求的目标。
寇仲皱起眉头道:“他因何肯这么便宜我?有什么条件?”
梁永恭敬地说道:“敝上早有明言,不会有任何要求,纯是识英雄重英雄,与两位套个交情,交交朋友。”
寇仲倏地立定,转头望着梁永,微笑道:“回去告诉呼延金吧!我寇仲从不与马贼打交道的。”
说罢哈哈一笑,与徐子陵举步前行,把呆在当场,脸色变得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梁永留在后方。
寇仲向神色平静的徐子陵笑道:“我做得对吗?”
徐子陵点头道:“呼延金就像阿保甲般,因收到突利与颉利和解的消息,遂与我们讲和。”
寇仲得意地说道:“我拒绝他,是在逼他不要退出与深末桓对付我们的行动。何况他是大小姐指定要杀的三个人之一,我们当然不能辜负大小姐对我们的期望。”
徐子陵忽然扯着他横过车马往来的车马道,朝对街斜切过去。
寇仲讶道:“前面有伏兵吗?”
徐子陵没有答他,踏上行人道后走逾二十步后摊开手掌,现出一个纸团,笑道:“这是仙界来的消息。”
寇仲忍着要回头细看改装后的师妃暄那股冲动,佩服道:“真厉害,连我都看不破你们暗里私通,休说其他人了!”
徐子陵无暇理他,借行人的掩护迅快过目,然后把写满师妃暄清丽字体的纸摺叠起来珍而重之地纳入怀囊里,说道:“妃暄联络不上祝玉妍,她又没有依约定在房内留下暗记。”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面露凝重神色,说道:“妃暄说她必须立即去找祝玉妍,着我们交由她去处理石之轩的事。她大概不能及时赶回来,所以我们须设法留在宫内,那该是龙泉最安全的地方,因为无论拜紫亭如何狠辣,也绝不敢让我们死在宫内。唉!这是晓得我们伤势的人所作出的忠言。”
寇仲一时阵脚大乱,没有师妃暄的支持,只一个阴显鹤实不足与实力难测的敌人周旋。他们现在只能以智取胜,若正面交锋的打硬仗,不但两人小命不保,还要多赔上个蝶公子。
寇仲苦笑道:“我开始有些儿后悔刚才拒绝呼延金的好意。”
徐子陵井中月的境界烟消云散,师妃暄的安危形成比他自身生死更严重的压力,不过亦激起他的斗志,沉声道:“你要设法说服可达志,否则我们必死无疑。”
他本是反对向可达志说出他们凭空的猜测,但在别无选择下,只好改变初衷。
寇仲同意道:“现在只能见机行事,看可达志是龙是蛇,石之轩方面如何?”
徐子陵道:“也只是见机行事此四字真言。”
说到这里,两人均感有人从后方接近。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当然常有许多人跟在背后,但此人接近的方式却与众不同,时快时慢,且左右位置不住改变,故令两人生出警惕,知是有特级高手在接近他们。只要进入某一距离和角度,即可向他们发动雷霆万钧的突袭。来人的气势正紧锁他们,只有像寇仲和徐子陵这级数高手,不用回头去看,亦能对来者的动静如目睹般清晰。若在受伤之前,他们自可从容应付,甚至可在敌人出手后,始决定采取哪种方法狠狠反击。此刻当然不能如此潇洒,两人肩头轻触,徐子陵往靠店铺一方移开,寇仲得徐子陵输入真气,控制伤口的肌肉和经脉,旋风般转过身来。
入目是大步赶至的烈瑕,只见他双目先闪过得色,接着笑容泛脸,哈哈笑道:“两位大哥好,愚蒙还以为会迟到,致唐突佳人,现在见到两位,始能放下心来。大家兄弟结伴赴美人之约,不亦乐乎!不亦乐乎!”
两人心中大骂,偏又奈他莫何。更晓得被他以高明的手法,摸出底子。若刚才能以不变应万变,尚可保持高深莫测的假象,现在虽未致露出狼狈相,但已被试出内伤未愈,难怪这可恶的小子眼现得意神色。
寇仲压下内心的愤怒,若无其事地说道:“列兄是否刚见过大尊?所以差些误时。”
烈瑕微一错愕,看来极可能是给说中心事。旋即来到两人中间,笑道:“少帅说笑啦!我只是因筹措礼物需时,故赶得这么辛苦。你们看!”
从衣袖滑出一个长约尺半绣有龙凤纹的窄长锦盒,落到手上。徐子陵和寇仲目光落在锦盒上,心中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烈瑕在进宫前这最后一段路加入他们行列,看似是无意的巧合,但两人均知其中另有隐情,大有可能显示杜兴与许开山这伙人,跟深末桓、呼延金、韩朝安的那一伙人,至少在刺杀他两人一事上,是各做各的。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有烈瑕陪他们走这段路,势令深末桓那伙人无法在两人入宫时发动袭击,只能留待他们出宫时进行。假若烈瑕晓得两人能从他陪行一事上推得这样的结论,必然非常后悔。
寇仲随口问道:“上一个大礼是《神奇秘谱》,这次又是什么娘的谱儿?”
烈瑕欣然道:“见到秀芳大家时愚蒙自会解谜。”笑嘻嘻地把锦盒收回袖内。
宫门在望。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神,均看出对方有在这条假的朱雀大街,比在万水千山之外真长安的真朱雀大街更不好走的感觉。今晚会不会是他们最后的一夜?
“玉阶三重镇秦野,金殿四墉抚周原。”这是今晚拜紫亭宴客位于内宫西园的栖凤阁入口处一副石雕漆金对联,联中描写的是中土长安威镇关中平原的情景,亦看出拜紫亭的抱负,是要把龙泉造就成震慑东北平原的军事战略据点。抵宫门后,由恭候的礼宾司带领三人穿过皇城进入皇宫,经砖石铺筑主殿前左右延伸的廊道,穿园过院的进入清静幽雅的栖凤阁。栖凤阁位于西园一个引进温泉水的人工小湖东畔,与一环湖长廊连接,四周桐木成荫,柏树参天,竹影斑驳,在天色逐渐好转下,弯月在浮云后若现若隐,景致极美。温泉池热气腾升,形成烟雾缠绕的奇景,为曲槛回廊,水榭平台,平添无限诗意,比之真长安的太极宫,又是另一番况味。
甫进西园,烈瑕摇头晃脑,似若忘情的半吟半唱道:“宫莺晓报瑞烟开,三鸟灵禽拂水回。桥转彩虹当绮殿,舰浮花鷁近蓬莱。”他没有引吭高歌,反另有一种亲切的味道。两人虽不喜欢他,却不得不承认他那带点放肆和玩世不恭的腔调非常吸引人,又似隐藏着诡秘和机心,令人联想到他独特的邪异气质。
尚秀芳甜美迷人的声音从栖凤阁临湖那边的平台传来道:“烈公子来了!”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看出对方心中的震骇。尚秀芳的声音透出浓烈企盼和喜悦的情绪,透露出她渴望见到烈瑕的心境,使他们首次设身处地地感到可达志所说的危机。尚秀芳乃中土人人崇敬色艺双绝的才女,纵使战火燎天,可是她却是超然于争斗之上,到哪里都受到王侯般的礼遇。即使在塞外,凶残强横如颉利者,也要侍候得唯恐不周。她是名副其实的国宾,如让烈瑕这大明尊教的邪人俘虏身心,是没有人肯甘心愿见的憾事。寇仲和徐子陵直至此刻,亲身体会到这另一个非武力能解决的“战场”。烈瑕最厉害的招数是与尚秀芳在音乐上志同道合,现在更表现出侯希白式的文采风流,这两方面都不是寇仲和可达志能相媲美的,故被烈瑕后来居上,将两人逼到被动和下风处。
烈瑕的声音在两人耳旁响起应道:“如斯美景,能与秀芳大家漫步环廊,凭栏赏月,河汉迢迢,谈曲论艺,人生至此,尚有何求?”
寇仲和徐子陵跟在他身后,大有反击无力之叹,人家说得这么诗情画意,他们难道来句“秀芳大家你好”又或“小弟来了”吗?根本无法置喙,更不敢胡诌献丑。挂满采灯本像梦境般美的栖凤阁,忽然变成个没完没了的噩梦。
尚秀芳歌声传来,清唱道:“月宇临丹地,云窗网碧纱。御宴陈桂醑,天酒酌榴花。水向浮桥直,城连禁苑斜。承恩恣欢赏,归路满烟霞。”即景的歌词,配合她不含半丝杂质清丽而略带伤感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晚上,别具精瓷白玉般的冷凝美感,听者谁能不为之动容。
烈瑕一震停步,立在栖凤阁四名宫女迎候的大门外,高吟道:“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烈瑕愿永作秀芳大家的知音人。”
他身后的寇仲和徐子陵唯有相视苦笑,烈瑕走这般小小一段路,已尽显夺取尚秀芳的功架,使寇仲和徐子陵亦要沦为闲角。幌帘不独映,歌瑟自相依,是两人永远没法想到的示爱高明招数,但烈瑕却如此轻松而漫不经意地出口成章,投尚秀芳所好。
避到一旁恭请三人入阁的礼宾司唱喏道:“寇少帅、徐公子、烈公子到!”
寇仲和徐子陵生出找个地洞钻进去躲藏的感觉,在烈瑕的对比下,只能感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窝囊。
尚秀芳“啊”的一声,声音传来不好意思地道:“寇少帅徐公子,请恕秀芳失礼之罪,竟不知两位是与烈公子一道来了!”
这番解释,只令寇仲大感难过,而徐子陵则是替寇仲难过。
烈瑕表现出他的风度,退向与礼宾司相对的另一边,躬身道:“两位大哥请!”
寇仲恨不得举手捏着他咽喉要害,逼他以后不得再惹尚秀芳,可是残酷的现实却不容他这般快意,还得装出不在乎的笑容,说道:“烈兄不用客气,你先去拜见秀芳大家,我和陵少有几句私话说。”
烈瑕道:“如此小弟先行一步。”说罢迫不及待的入阁而去。
两人再对视苦笑,这才跨步入阁。偌大的厅堂,当中摆下一桌盛筵,杯盘碗筷无不精美考究。靠湖那边是一排窗,外面是雕栏玉砌的临湖平台,可达志和长腿靺鞨女将宗湘花伴着一身素黄,美若仙子的尚秀芳,正凭栏观赏温泉湖云雾缭绕的动人美景,环湖回廊时现时隐,朝平台走出去的烈瑕就像从凡尘投身往仙界。那是种绝不真实,又正因其不真实而分外迷人的美。
厅内没有侍从,礼宾司交代两句后,退出厅外,剩下两人。寇仲目光投往阁外平台,摇头颓然道:“陵少不用再担心我移情别恋,我根本不是烈小子的对手,这小子有可能比侯希白更厉害。”
尚秀芳甜美的笑声像薰风般从外吹进来。徐子陵皱眉道:“为尽朋友的道义,你是否该警告尚秀芳?她不听是她的事。”
寇仲想起今早情不自禁半带用强亲吻尚秀芳香唇的动人情景,现在却要目睹尚秀芳和自己的敌人言笑晏晏,心中那股难受窝囊气,实无法以言语去描述,说道:“男女间事,外人很难干涉,如枉作小人,只会惹尚秀芳反感。”
徐子陵耸肩道:“你并不是外人。”
寇仲苦笑道:“问题是我已失去去追求她的条件,否则你也不会多番在此事上劝阻我。最干净利落的方法仍是一刀把他宰掉。”
可达志此时不知是否想眼不见为净,回到厅内,双目杀机闪闪,狠狠道:“你们看到吧!这小子公然跟秀芳大家打情骂俏,摆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落我们的面子。”
寇仲冷哼道:“看他能得意到何时?”
接着回头一瞥正门,肯定拜紫亭龙影踪未现,正容道:“你可知你的杜大哥和我们说话后,立即去见许开山,还与他吵得脸红耳热气冲冲地离开吗?”
可达志失声道:“什么?”旋即脸色一沉,说道:“你们跟踪他?”
徐子陵道:“我们没有跟踪他,却有位朋友在暗中监视许开山,凑巧目睹整个情况。当时许开山正在龙泉城最红的名妓慧深的香闺里。”
可达志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双目不时现出凶光,好半晌后,忽然像变成斗败的公鸡似的,颓然道:“唉!怎会变成这样子的,杜大哥竟这般失策。”
寇仲坦言道:“人心难测,但照我们看杜兴是真的不晓得许开山的身份。”
可达志沉吟道:“我们是错估杜大哥火爆的性格,他这样去找许开山,只会泄露出我和你们合作的秘密。打草惊蛇,杜大哥为何如此不智?”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头痛,这应是可达志能接受的极限,如何才能说服他相信杜兴是个只为自己利益不择手段的人,表面义薄云天,暗里无恶不作,更可以出卖任何人,且包括他可达志在内。
可达志愕然道:“为何欲言又止?你们不是怀疑他向许开山出卖我们吧?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寇仲苦笑道:“因为怕说出我们的想法,你老哥会不能接受。”
可达志微一错愕,双目精芒大盛,不悦地盯着寇仲,坚决地摇头道:“我认识杜兴,他绝不出卖朋友。”
宗湘花客气而冷淡的声音在平台出口处响起,说道:“秀芳大家请三位到平台相叙。”
寇仲和可达志四目交锋,各不相让,清楚表明双方在对杜兴的看法上的分歧。
徐子陵向宗湘花含笑道:“宗侍卫长请告诉秀芳大家,我们立即出来。”
宗湘花怎晓得寇仲和可达志剑拔弩张的背后原因,还以为是宿敌相逢,发生冲突,说道:“少帅和可将军请看在秀芳大家面上,暂将个人的事搁在一旁,留待宴会后再说好吗?”说罢别转娇躯,回平台去。
徐子陵还是首次在近处看这冷若冰霜的靺鞨美女,感觉到寇仲所说她别具一格的吸引力。
寇仲伸手轻拍可达志宽敞的肩膀,笑道:“今晚可兄帮忙的事就此作罢,因为我怕伤了你和你杜大哥间深厚的交情。”
可达志色变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寇仲心中有气,皱眉道:“你为何不能往好的一面去想?我是为你着想,故请你置身事外。麻烦你通知杜兴,我再不用他出手助拳。”
可达志勃然怒道:“你们是否认为我可达志联同杜兴来害你们?”
徐子陵见两人愈说愈僵,正要打圆场,足音从正门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均感愕然。来的竟是韩朝安和金正宗,左右伴着他们的小师姨傅君嫱。
寇仲朝进来的傅君嫱、韩朝安和金正宗迅快瞥上一眼,立即别回头来向神色不善的可达志道:“我们可否借一步把事情说清楚。”
可达志冷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说就在这里说个一清二楚。”
寇仲勃然怒道:“在这里?你是否要我将所有事情全抖出来,大家一拍两散?”
可达志亦动气道:“要一拍两散的是你而非我!想你亦应该知道,大家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傅君嫱在礼宾司的引路下,刚跨过门槛进入阁厅,立即感觉到厅内火爆的气氛,更见寇仲和可达志怒目相对;她也像宗湘花般误以为两人是一向水火不容,所以一言不合,发生冲突。正有点不知如何是好,韩朝安从后移前,凑近她低声说两句话,傅君嫱微一颔首,与金正宗和韩朝安移到门旁,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徐子陵见到这般情况,怕两人真的吵起来,低声道:“有客人来了!待会找个机会再说好吗?”
可达志断然摇头道:“不!现在轮到我要把事情说清楚。”
寇仲向徐子陵作个“你听到啦”的表情,又转向傅君嫱遥遥作揖道:“请恕小子无礼,待我和这位仁兄算过旧账,再向三位请罪。”然后朝可达志道:“可兄能否容我直话直说,有哪句话就说哪句话?”
徐子陵心中暗叹,晓得在愤怒冲昏理智下,寇仲已豁出去,再不理后果。而寇仲和可达志之所以如此激愤,皆因双方均曾视对方为可信任而有好感的战友。正因此中微妙的敌友关系,演变成意气之争。
可达志冷哼道:“小弟洗耳恭听。”
临湖平台那方尚秀芳等的注意力也移到厅内来,停止说话,这色艺双绝的美人儿更是秀眉紧蹙,对两人在时地均不合宜的环境下发生冲突而神情不悦。
寇仲双目精芒烁闪,点头道:“好!你老哥先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世上为何有那么多人会被骗?”
只看神情,即知傅君嫱等听得不明所以,捉摸不到为何这对宿敌会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不清。
可达志脸容转冷,缓缓道:“你当我是三岁无知小儿吗?会中你的奸计兜个弯来骂自己?被人骗顶多是个可怜的蠢材,但诬蔑人则更是卑劣至极的小人。”
寇仲哑然失笑,竖起拇指道:“可兄果然是个不易被骗的人。我想借此引出来的道理,就是只有你信任的人才能骗得了你。其实我们也曾错信别人,致终身抱恨,故不愿见可兄重蹈覆辙。”
他们这番对答说话,没有蓄意压低声量,故远至尚秀芳等均可听得清楚。但除徐子陵外,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两人在争执什么。徐子陵放下心来,知寇仲恢复理智,所以忽然变得从容不迫。
可达志却毫不领情,双目凶芒大盛,神情更显冷酷,沉声道:“少帅兜来转去,最终仍是继续在侮辱我和我尊敬的人。少帅可知大草原上没有人比突厥人更注重声誉?”
寇仲微笑道:“可兄若想诉诸武力来解决此场争执,我寇仲定必奉陪。”
徐子陵心中叫糟,寇仲此刻何来资格和本钱奉陪可达志,那跟自杀实没多大分别,但也知寇仲被可达志逼得没其他选择。不由暗朝韩朝安扫去,见他全神贯注的打量寇仲胸口的位置,似要透衣细审寇仲的受伤真况。
可达志心中仍顾忌尚秀芳,先透窗往她瞧去,才道:“少帅是否在耍小弟?除非你根本没有受伤?”
寇仲淡淡地说道:“这正是最精要之处,叫置诸死地而后生,败中求胜,乃刀道修行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
可达志摇头道:“我可不领你这个人情。要动手就另觅时间地点,一切由你决定,只有你自己晓得何时能完全复原。若现在动手,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只会饮恨收场。”他的话透露出强大的自信,亦充分表现出高手的风范和气度。
寇仲正要说话,倏地一个柔和沉郁,非常悦耳的低沉男声在轩外响起道:“可否让我伏难陀来做个持平之评。若两位立即生死决战,我猜是个同归于尽的结局。我的道理是凭这样做根据的,先假设两位势均力敌,而少帅因负伤致功力大打折扣,看似必败无疑,但是可将军却因心无杀念,且有怕被讥为恃强凌伤的顾忌,故会在战局初展时留手。岂知少帅的井中八法最重气势,且在面对生死存亡的关口,一旦有机会放尽,纵使伤口不断淌血迸裂,亦必能将可将军逼上绝地,唯却无法承受可将军临死前的反噬,致形成两败俱亡之局。”
他的话有条不紊,分析入微,兼之语调铿锵动听,掷地有声,充满强大的感染力,又表现出能把两人看通看透的眼力和才智,故人虽未至,说话已达先声夺人的神效。包括寇仲和可达志两个被评者在内,听者无不动容。可达志虽被驳回所说的话,但因伏难陀这个天竺高僧并非指他武技不如寇仲,反在某一程度上暗捧他的品格,所以并不感难受。
众人朝大门望去,三个人现身入门处。居中是脸色凝重的拜紫亭,他右边是个瘦高枯黑,高鼻深目的天竺人,身穿橙杏色的特宽长袍,举止气势绝不逊于龙行虎步的拜紫亭,头发结髻以长纱重重包扎,令他的鼻梁显得更为高挺,眼神更深邃难测,看上去一时间很难确定他是俊是丑,年纪有多大?但自有一股使人生出崇慕的魅力,感到他是非凡之辈。在拜紫亭另一边的赫然是大胖子“赃手”马吉,脸上挂着似是发自真心的笑容,但认识他的人均晓得只是伪装出来的。厅内诸人纷纷施礼,迎接主人,把寇仲和可达志剑拔弩张的气氛冲淡。
尚秀芳此时从平台回到厅内,娇声呖呖地向三人请安问好。她还是首次与马吉、韩朝安、伏难陀等见面,遂由拜紫亭逐一引介。烈瑕亦像寇仲、徐子陵和可达志三人般,特别留心伏难陀的一举一动。而伏难陀则像变成一座石像般肃立在拜紫亭旁,只在介绍到他时颔首微笑作应,予人莫测高深之感。
一番客套场面话后,拜紫亭转向寇仲和徐子陵道:“两位可否在宫内盘桓两天,让本王稍尽地主之谊?”
众人闻弦歌知雅意,明白拜紫亭是向两人提供疗伤的安全地点。此话既出,寇仲和可达志之战当然更无可能立即进行。
寇仲微笑道:“大王不是想让人随便把我的名字倒转来写吧?”
他今午见拜紫亭时,曾作过若不能于今晚斩杀令他受伤的刺客,可任人把寇仲两字倒转来写的豪语。
拜紫亭哈哈笑道:“少帅真豪气,不过若本王看得不差,少帅以身诱敌之计,不成功便成仁。还望少帅三思,好好考虑本王的提议。”
此时主人与宾客均围拢于阁厅内筵席旁的近门处,对答说话。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心中暗骂,拜紫亭表面虽似对他们照顾有加,关怀备至,事实上却是把寇仲伤势严重的情况泄露出去,教刺客不要错过寇仲受伤的机会,而事后拜紫亭则可推个一干二净,责寇仲好胜逞强。拜紫亭、伏难陀和马吉三人联袂迟来,大有可能是他们因突利、颉利修好之事曾举行紧急会议,这解释了为何拜紫亭跨门入厅时神色如此凝重,显得满怀心事。
马吉目光扫过傅君嫱三人,皮肉不动的笑道:“少帅因何事与可将军发生争执?可否让马吉不自量力地做个和事佬?”
可达志耸肩道:“马先生不用为此劳心费力。我和少帅的事从关中长安纠缠到这里,只有‘一言难尽’四字可以形容。”
寇仲笑道:“可兄说得真贴切。”
可达志双目异芒剧盛,沉声道:“少帅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立即眉头大皱,可达志显然并不卖拜紫亭的账,仍要和寇仲私下约定决战的日期地点,实在有点过分。
尚秀芳不悦道:“可将军……”
可达志恭敬地说道:“秀芳大家请放心。我和少帅均消了气头,不会再作任何令秀芳大家生气的事情!对吗?少帅!”
寇仲苦笑道:“我两个知错啦!秀芳大家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烈瑕大笑道:“天下间,恐怕只有秀芳大家能令可兄和少帅相互认错道歉,真令愚蒙感动。”
寇仲见可达志垂下目光,知他怕被尚秀芳看到他对烈瑕的杀机,微笑道:“可兄!我们到外面看看月夜下的泉气。”又向拜紫亭告个罪,神态从容地领路往平台走去。可达志负手昂然随在他背后。
徐子陵一直留意傅君嫱,见她紧盯寇仲的背影,秀眸的神色有点异样,不像她平时看寇仲那样憎厌中带点鄙视的眼神,而是多了点东西,别的东西。
马吉忽然凑近拜紫亭,后者明白他有话要私下说,向诸人告个罪,与马吉往门外走去。韩朝安与伏难陀是素识,遂引领傅君嫱和金正宗过去跟伏难陀寒暄。
剩下徐子陵、尚秀芳、宗湘花和烈瑕四人,气氛倏地在这奇异的两男两女组合中变得怪怪的。尚秀芳望向避开她目光的徐子陵,神情专注,眸神异采涟涟,动人至极。烈瑕固是看得目瞪口呆,身为女性的宗湘花亦受她吸引,将注意力从徐子陵移到她有倾国倾城之色的俏脸去。反是徐子陵似毫无所觉地只把目光投往已走到平台边沿长栏处的寇可两人,待到他们停步,才别回头来,刚好迎上尚秀芳的目光。以他的修持,仍禁不住心头一震。
尚秀芳像早知徐子陵会有这样的反应,嫣然一笑道:“秀芳虽和徐公子有过数面之缘,但还是首次有机会说话聊天。徐公子的伤势没少帅那么严重吧?”
徐子陵心忖自己早和她面对面的说过话,只因当时是扮作岳山,所以她并不晓得。
正要答话,烈瑕道:“徐兄的右手有点不像平时般自然,是否胁下受伤?”
徐子陵心中暗懔,烈瑕看似在关心自己,其实是蓄意向自己显露他高明的眼力,而他之所以如此“口不择言”,引起他徐子陵的警觉,皆因尚秀芳对自己饶有兴趣的神态引起他的妒忌。这或者是烈瑕的一个弱点。
徐子陵从容微笑,试着举手道:“烈兄看得很准,这样略微举手也会令我感到非常痛楚。”
宗湘花往徐子陵瞧来,客气中仍保持一贯的冷淡,说道:“我们宫内有很好的大夫,可为徐公子敷药疗伤。”
徐子陵婉拒后,随口岔开话题道:“烈兄的神秘礼物,是否仍要保密呢?”
尚秀芳娇笑道:“原来烈公子故作神秘的,竟是这管由高昌巧匠精制的天竹箫!可否托徐公子为秀芳完成一个心愿?”
徐子陵瞧着尚秀芳从宽袖内掏出烈瑕送她的长锦盒,讶道:“秀芳大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烈瑕和宗湘花均露出好奇神色,不晓得尚秀芳有什么心愿需徐子陵为她完成。
可达志凝望热雾缭绕的温泉湖,沉声道:“我希望少帅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寇仲愕然道:“有什么事令你老哥忽然低声下气地来求我,恐怕小弟难以消受。”
可达志朝他望来,锐目内再无丝毫敌意,叹道:“假设杜大哥真的如少帅所言般,我希望少帅能看在我份上,放他一马。”
寇仲大讶道:“这不像可兄的一贯作风,你大可站在你杜大哥的一边,甚至掉转枪头来对付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