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甘心做贼1
徐子陵和寇仲心中叫好,如此亮相,反可释人之疑,不会把他们“太行双杰”跟寇仲、徐子陵联想在一起,皆因陪他们的是李建成长林军的心腹尔文焕,兼且长安上下均以为他们寇徐两人仍身在慈涧。那城卫直抵桌前,先向尔文焕和姚洛拱手敬礼,然后俯首到姚洛耳边低声说话,徐子陵和寇仲怕被眼力高明如李密、晁公错等看破运功窃听,只好错过送上门来的密语。城卫说罢敬礼离开,楼上气氛恢复原状。
尔文焕道:“什么事?不方便说就不用说出来。”
姚洛苦笑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还不是那短命鬼的烦事。我们在城门扣押起和各方想发财交来的所谓‘曹三’现在累积到十三个,要我花整个下午去辨认真伪,这短命鬼真害人不浅。”
尔文焕哑然笑道:“若曹三这般容易给那些庸手逮着,他肯定不是曹三,不用看也可知是假的。”
寇仲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发言询问。尔文焕解释后道:“姚兄是城卫所的头子,长安城发生一宗极为轰动的失窃大案,有得他忙了!”
姚洛叹道:“只恨我不是真正的头子,真正的头子是率更丞王晊大人,小弟充其量是个跑腿的,一应奔走事务当然由我负责。!若曹三真落到我手上,我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寇仲装出个“贪婪的狞笑”,说道:“听说‘短命’曹三多年来所偷珍宝无数,若他真个落网,姚兄可在他身上狠刮一笔了!”
尔文焕见到他的“馋相”,有会于心,微笑道:“这次蔡兄和匡兄为司徒老板办事,应是酬金丰厚,对吗?”
徐子陵点头道:“相当不错,对我们福荣爷来说算是阔绰。”
寇仲叹道:“希望够清还欠下的赌债吧!”
尔文焕压低声音道:“听说福荣爷闲来爱赌两手,是否确有其事?”
寇仲心叫来了,淡然答道:“福荣爷不赌尤可,赌起来又大又狠,不过他从不进赌场,还只和相熟的人赌。”
徐子陵不想再跟这两人磨下去,托词要为司徒福荣办事,告辞想要离开,尔文焕坚持要作他们的长安导游,约好晚上见面的时间地点,始肯放两人走。尔文焕以为上的是“太行双杰”,只有寇仲和徐子陵明白谁才是真的被钓者。
赶到北苑,杜伏威早已离开,只留下暗记,约徐子陵于黄昏时于原处会面。两人唯有回“家”,看宋师道是否有好消息。但为释人之疑,他们故意往荣达大押打个转。寇仲搭着徐子陵肩头在街上缓步,有了“太行双杰”的身份,当然比以前神气。
徐子陵道:“有没有被人跟踪监视的感觉?”
寇仲笑道:“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徐子陵道:“我只是要证实自己的感觉,自离开福聚楼后,一直有人远蹑着我们,且跟踪的手法颇为高明,不是一般庸手。”
寇仲点头道:“我也有感应。只可惜我们现在是老蔡和老匡,否则就来个反跟踪,把对方揪出来毒打一顿,逼问清楚。”
徐子陵笑道:“老蔡老匡有老蔡老匡的办法,例如我们若落单,对方会不会采取别的行动?”
寇仲皱眉道:“跟踪者说不定是尔文焕那小子,看我们到哪里去,何须为他们费神?”
徐子陵道:“好吧!回去再说。”
两人首次从正门进司徒福荣的临时寓所,雷九指启门后把两人引到一旁,说道:“老板仍在见客。”
寇仲和徐子陵早看到马车和随从在前院广场等候,萧瑀的手下正目光灼灼的朝他两人打量。
雷九指道:“随我来!”
两人随他绕过大堂,从侧道往内院方向走去,寇仲讶道:“萧瑀是否迟到,为何到现在仍未走?”
雷九指嘿然道:“他没有迟到,鉴证古画当然要花多点时间。”
两人失声道:“什么?”
雷九指在中园处停下,微笑道:“我们不是对萧瑀这类元老级的唐室大臣来拜访一个暴发户大惑不解吗?如今哑谜终于揭晓,萧瑀要见的并非我们的福荣爷,而是我们的古物珍玩鉴赏家申文江申大爷。老萧带了四、五卷古画来,摆明是考较申爷的功夫,其中有真的,有假的,也有是临摹的伪画,幸好扮申爷的可能是比申爷更有实学的宋爷,否则这回我们肯定要栽到家了。”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
寇仲抓头道:“怎会这么巧的,长安刚被《寒林清远图》闹得满城风雨,萧瑀却来试探申爷鉴辨古画的眼力,老萧有没有说他的画是从哪里来的?”
雷九指道:“他没有说,我们则是不敢问,你们先到内堂,我还要去作斟茶递水的跑腿。”
两人到内堂坐下,寇仲拍桌道:“我敢拿全副家当出来狠赌一铺,那批画定是李渊着萧瑀带来的,当证实申文江确是宗师级的鉴赏家后,李渊会邀请申爷入宫去鉴赏另一批名画。”
徐子陵双目神光烁闪,一字一字缓缓道:“是另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画。”
寇仲剧震道:“不是这样的吧?”
徐子陵往他瞧去,哑然失笑道:“这叫一理通,万理明。差点歧路亡羊,幸好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们以前不是想不通尹祖文为何要去偷池生春的《寒林清远图》吗?沿此瞎想当然想不通,因为偷的人根本不是尹祖文,而是大唐皇帝李阀之主李渊,他为讨好爱妃而甘心做贼。”
寇仲眉头的皱纹逐一舒缓,捧腹笑道:“真教人意想不到,这么说,尹祖文那座奇怪的小楼底下,肯定有可通抵对街皇城内的秘道,以供李渊秘密出入之用。我们要不要入宫将画偷回来,那将是非常惊险和有趣。”
徐子陵哂道:“有趣?告诉我,你情愿宝画留在李渊身边,还是让侯小子把贼赃藏在多情窝内?”
寇仲尴尬道:“陵小子的词锋比得上老李,即小弟命中注定的克星李世民。”岔开话题道:“不知还要等多久,因我很想知道宋爷见美人儿场主的结果。”
此时宋师道独自一人来到从容坐下,仍未说话,寇仲笑道:“老萧带来的画里,是否至少有一幅是假的展子虔作品?”
宋师道一呆道:“不是一幅是两幅,你怎能猜到?且两幅画都是由此道中的高手伪摹之作。”再一震道:“寒林清远图?”两人含笑点头。
宋师道倒抽一口凉气道:“盗画者竟会是李渊?”
徐子陵道:“这是唯一最合情理的解释。凡皇宫必有逃生秘道,不用逃生时自可用来作秘密出入之用,出口就在李渊信任的尹祖文府内僻静处,所以小楼布置精雅,寝室在下层而非上层,却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因为榻下正是秘道出入口,只要把卧床移开,就可发觉出口,我和小侯因从没想过这可能性,粗心大意下竟忽略过去。”
宋师道点头道:“也只有李渊的身手,才可从池生春两人手上硬把宝画抢走。”
寇仲双目放光,兴奋地说道:“今晚让我们夜闯秘道,看看通往哪里去?若另一入口在李渊的寝室内,说不定还可刺杀李渊,那洛阳之围自解,唐室将陷内战的局面。”
徐子陵不悦道:“你在胡说什么?”
寇仲赔笑道:“我只是说来玩玩,你不知我给李小子欺压得多么凄惨。”
宋师道道:“若李渊有什么不测,长安势将乱成一团,我们对付池生春的计划更无法进行。”
寇仲尴尬道:“我真的是随口乱说,宋二哥见商美人情况如何?”
宋师道道:“我一句也不敢提起你们,只跟她闲聊整个时辰,因为她晓得我为什么去找她,而我则晓得若有半句提及你们,必给她轰出大门去。”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宋师道双目异芒闪闪,轻柔地说道:“商秀珣是非常有品味和性情独特的女子,但她却是非常寂寞,满怀心事无处倾诉,养成孤芳自赏的性格。这种性子的人一旦认定某事无讹,绝非三言两语或你们的所谓解释能改变过来。我在君嫱的事上曾失败过一次,这回不想再失败,故特别小心行事,与她尽说些生活上有趣的见闻与心得,先争取她的友谊和好感,待她对我有一定的信任和认识后,始可向她提及你们。”
两人想起他对着一片茶叶写一本书的本领,当然不会怀疑他可令讲求生活质素的人听得津津入味,如沐春风。
宋师道笑道:“不用担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和她约好明天再见面,待会我还要到长安两市集看看有什么适当的礼物,作明天见面时的手信。”
徐子陵和寇仲你眼望我眼,心中涌起意外之喜。一直以来,他们不住担心痴情的宋师道会回到傅君婥安眠的小谷终老,现在似是在无心插柳下,让商秀珣勾起他对傅君婥之外另一女性的仰慕和兴趣。宋师道或会认为自己只在为两人办事,可是在争取商秀珣好感的过程中,他将会发现商秀珣的许多动人处。而且两人同是出身事事讲究的世家大族,会比宋师道和傅君婥的相处更接近和易生共鸣。
宋师道像看不到他们的神情似的,双目凝视西方被太阳染红的霞彩,悠然道:“不如买一匹波斯来染上郁金香花纹的一等香布吧!穿在她身上肯定非常好看。”
雷九指和任俊来了,后者因首次扮司徒福荣成功,兴奋自信。
寇仲把盗画者是李渊的事说出来,又把尔文焕笼络他们的经过详细交代,说道:“现在一切顺利,所以我们更要小心。”
雷九指道:“我们全赖有宋老弟扮申文江,一眼看穿那张是假的展子虔作品,还可推断出是谁的摹功,照我看真的申文江也没此本领。”
宋师道谦虚道:“我是凑巧碰个正着,一来因寒家藏有展子虔的真迹《游春图》,二来北董南展,董是董伯仁,展就是展子虔,他跟我大家都是南方人,对他自然比较熟悉和亲近点。展子虔虽以人物画成名,但成就最大的是山水画。在他之前山水只是人物画的背景配衬,到他笔下山水才成为主题,反而人物变成点缀。据闻《寒林清远》是纯山水的作品,所以在画史上意义重大,若确是真迹,称之为稀世奇珍当之无愧。”
寇仲点头道:“难怪李渊不择手段把此画夺来献给张美人。”
雷九指怪笑道:“申爷说不定明天便要入宫见驾,你们没有看到刚才的情况真个可惜,申爷每说一句话,老萧便要点一次头,回去后保证他须忍着脖子的痛楚向李渊报告申爷了不起的眼光。”
宋师道笑道:“雷大哥真夸大。”
任俊忍不住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徐子陵道:“我们必须耐心等待,待会改由寇仲去见老爹,我则去会侯希白,然后我两人会以太行双杰的身份去和尔文焕胡混,到我们清楚掌握整个形势后,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寇仲肯定没有被人跟在身后,举步进入食肆,戴上低压双眉帽巾的杜伏威独坐一角,锐利的目光朝他射来。
寇仲到他旁坐下,心中一热,说道:“爹!是我!是小仲!”
杜伏威剧震道:“真的是你。”在桌下探手过来,两手紧握。
寇仲感到咽喉像给淤塞了似的,说话艰难。深刻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神,点头道:“真的是我,爹!”
杜伏威用力抓紧他的手,低声道:“你怎会到长安来的?我还怕会永远失去你。”这才将手松脱。
寇仲扼要解释情况,苦笑道:“洛阳完了!现在我只好看看能否把江都夺到手,否则一切休提。”
杜伏威颓然叹一口气,说道:“当年你为何不肯接受我的好意,继承我的江淮军,那我就不会变得心灰意冷,投靠李阀,你也不用弄至今天如此田地。”
寇仲安慰他道:“一日我寇仲未死,李世民仍未可言胜。”
杜伏威沉吟半晌,说道:“子陵托我为他办的事,已有点眉目,这个人你们是认识的,他对你们亦很有好感。”
寇仲大讶道:“我真想不到长安有这么一个人。”
杜伏威道:“他不是长安城内的人,却是李渊以前的江湖朋友,更是大仙胡佛尊敬的人,江湖上即使穷凶极恶者,多少都要给他点面子。”
寇仲抓头道:“究竟是谁?”
杜伏威道:“就是欧阳希夷!”
寇仲一震道:“竟然是他,他老人家不是隐居名山,不再出世吗?怎会到长安来?”
杜伏威道:“他不是自己到长安来的,而是李渊专诚请他出山,去向你的岳父说项,请他放弃支持你,并开出条件,只要‘天刀’宋缺在世一天,李家的人不会踏进岭南半步,宋缺更不用向李渊称臣。若宋缺过世,唐室将会续封他的继承人为镇南公。其他条件,当然包括唐室会坚持汉统,与突厥人划清界限诸如此类。”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说道:“这是非常优厚的条件!”
杜伏威道:“天下谁不惧怕宋缺?宋缺再加上我的仲儿。”
寇仲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苦笑道:“爹不用为孩儿打气。唉!”顿了顿皱眉道:“欧阳希夷身份崇高,就算他肯做司徒福荣的后盾,只会惹人起疑,欧阳希夷和司徒福荣,是根本不能扯到一起的两个人。”
杜伏威哑然失笑道:“穷则变,变则通。办法却须由你们去想,欧阳希夷与胡佛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欧阳希夷说的话,胡佛会言听计从,例如欧阳希夷揭穿池生春的身份,胡佛即使为此惹来杀身之祸也不肯把女儿许配给他。”
寇仲叹道:“问题若发展到那情况,我们对付池生春的大计肯定泡汤。若胡佛通知李渊,情况更不可收拾。”
杜伏威道:“所以你们必须想个妥善的方法,欧阳希夷后天将起程去南方,我可安排你们秘密会面。”
寇仲忽然灵光一闪,说道:“有了!”
徐子陵回到多情窝时,侯希白正挨着椅子熟睡,到徐子陵隔几坐到他旁,睁目道:“是什么时候哩?”
徐子陵正感受着夕阳余光所引起对时间消逝的惆怅感觉和宁和心境,淡淡地说道:“已是黄昏时分。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却一直忍着,怕伤你的心,今天终忍无可忍,不吐不快。”
侯希白苦笑道:“不用你告诉我,我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认为我永远练不成不死印法?因为我和石师根本是本质大异的两个人。”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侯公子你确是善知人意。”
侯希白不解道:“子陵你该不会是幸灾乐祸的人,为何听来却好像甚为欣兴的样子,小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耸肩轻松地说道:“希白兄眼下是否感到很紧张,整个人像一条扯紧的弓弦,每一刻都活在紧张戒备中?”
徐子陵忽又打个手势阻止他说话,欣然道:“在答这个问题前,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侯希白精神大振道:“这世上还可能有好消息吗?快说出来洗一下我的晦气。”
徐子陵道:“小弟晓得另一幅展子虔的真迹在哪里?”
侯希白剧震道:“确是天大的好消息,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出来。”
徐子陵道:“只要你肯央宋二哥,他可带你回岭南看展子虔的《游春图》。”
侯希白动容道:“《游春图》与《寒林清远》同是展子虔的传世代表作,令他成为山水画的鼻祖,想不到竟落到宋缺手上。不过似乎改向寇仲求一封介绍信稳妥点,宋二哥不是和他老爹闹得很不愉快吗?”
徐子陵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宋二爷极可能遇上他命中另一克星,他见过商秀珣后的神情,你看到自然明白。”
侯希白一呆道:“竟有此事?不过也难怪他,‘相近’和‘相异’在男女间均可造成极大的吸引力,以宋二哥高门世阀培养出来的品位、气质、风采,与商美人确是非常匹配。”
徐子陵有感而发道:“说真的,我和寇仲都配不上她,只有宋二哥能予她幸福的生活,若我们愿望成真,将是最理想的结局。”接着微笑道:“侯兄现在感觉如何?”
侯希白一呆道:“原来子陵在设法开解我,不过我现在确是轻松平静多啦!想起《游春图》,练得成不死印法与否只是小事,唉!怎样也都要看到《寒林清远图》。”
徐子陵肃容道:“我不是开解你,是提醒你,最好把不死印法忘记,否则你的精神会受到严重损害,最后连李渊嘱你画的《百美图》都难以交卷。”
侯希白皱眉道:“没这么严重吧!”
徐子陵问道:“你的美人扇上有没有多添一位商美人呢?”
侯希白一颤道:“你看得很准,我确是不敢动笔,没有信心掌握她迷人的风采神韵,难道真是苦研不死印法落得的后果?”
徐子陵道:“你这叫舍长取短,若你能把写画的境界融入武道,另出枢机,不是胜过去学令师损人利己的不死印法吗?自创是唯一的出路,更是你的生路。”
侯希白双目精芒大盛,一拍扶手,奋然道:“对!当我写画之时,意在笔锋,无人无我,意到笔到,没有丝毫窒碍,心中除画内世界外别无他物。幸好得子陵提醒。”
徐子陵欣然道:“你终于从不死印法的噩梦醒过来,顺道告诉你另一则消息,《寒林清远图》该落入李渊手上。”
侯希白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解释后,微笑道:“你若想亲睹《寒林清远图》,必须代宋二哥扮成申文江入宫鉴画,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必须下一番摹仿的工夫。”
此时寇仲翻墙而至,在侯希白另一边坐下,讶道:“为何侯公子像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充满生机和斗志,不再死气沉沉的!”
侯希白笑道:“全拜子陵所赐,提醒我以画入武,不再向不死印法缘木求鱼,浪费精神时间。”
徐子陵道:“有没有好消息?”
寇仲道:“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现在全盘计划成竹在胸,保证可行。”先说出欧阳希夷一事,接着道:“事情要双管齐下的进行,首先我们请夷老他亲自出马,警告‘大仙’胡佛,指出池生春极可能与巴陵帮和香贵有关系,要他设法找借口拖延池生春的逼婚。”
徐子陵道:“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因胡佛早明告池生春,除非在聘礼中有《寒林清远图》,他才肯答应婚事。”
寇仲从容道:“我就怕胡佛在尹祖文和李元吉的压力下,放弃此一坚持。而且不知陵少有没有想到另一可能性,假设尹祖文透过尹德妃请出李渊为池生春提亲,《寒林清远图》将再难成为障碍。”
侯希白点头道:“这个可能性非常大,李渊一来有愧于心,二来对尹德妃言听计从,且说不定尹德妃亦晓得《寒林清远图》正在李渊手上。”
徐子陵皱眉道:“但在那种情况下,胡佛唯一拒绝的方法,是将夷老这张牌打出来,向李渊揭破池生春的身份,那时我们的大计势必泡汤。”
寇仲胸有成竹地地说道:“所以我说双管齐下,首先不能让夷老向胡佛透露太多关于池生春的事,只说此人与魔门大有关系,光是此点已足可令胡佛对池生春敬而远之。另一方面,则由陵少设法说服胡小仙,不妨告诉她《寒林清远图》已落入李渊手上,好安她的心。那时她只要扮成孝女的模样,由她公告天下谁人能诛杀曹三及把《寒林清远图》取回来送给她爹,她就委身下嫁,来一招宝画招亲,将问题彻底解决。此事必会传至街知巷闻,李渊更不能为池生春出头。”
徐子陵道:“你这条所谓妙计虽匪夷所思,但确可解决池生春逼婚的问题,因为曹三已变成子虚乌有的人物,神仙下凡亦不能把他再杀一遍。可是对我们的大计却似乎有害无益,至少以后胡小仙再不用听我们的指挥。”
寇仲笑道:“这恰是精采之处。徐子陵大侠于此时功成身退,改由司徒福荣和太行双杰上场,在什么娘的地方碰上胡小仙,惊为天人下重金礼聘长安最有资格诛杀曹三夺回宝画的侯公子出马……”
侯希白截断他道:“你弄得小弟糊涂起来,这是否节外生枝,平添麻烦呢?”
寇仲指着自己的脑袋道:“这是因为我幻想力丰富,自然而然想出节外生枝的妙计来。我的目的只是先破坏池生春合并明堂窝的奸计,而司徒福荣则因看上胡小仙,故由低调变为高调,终正面和池生春较量,更把香家之主香贵引出来。”
徐子陵点头道:“你的提议不失为妙计,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还要赴尔文焕的酒肉约会,今晚肯定我们可狠赢一笔,明晚便很难说。”
侯希白一呆道:“尔文焕?”
寇仲解释一番,侯希白失望道:“那今晚岂非没我的份儿。”
寇仲笑道:“公子放心,我们怎敢冷落你?今晚二更时分,我们在此会合,同赴尹府寻找秘道入口,看看秘道通往皇宫哪一个角落去,此事关系重大,不容有失。”
徐子陵皱眉不悦道:“你又对李渊心怀不轨了!”
寇仲举掌立誓道:“皇天在上,若我寇仲有此心,教我永远娶不到老婆。”
徐子陵歉然道:“是我错怪你。”
侯希白坦然道:“我也该向你道歉,因为我和子陵想法相同。”
寇仲笑道:“大家兄弟,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事实上我是一番好意,邀请两位大哥和我一起欣赏和享受生命。生命所为何来?就是动人的体验。请想象一下大唐皇宫内深夜是如何动人,矗立的殿阁楼台,宏伟的横断广场,深幽的御园,就让我们在这长安最危险的地方,听听皇帝与爱妃的私语,别忘记李建成和李元吉都是住在宫内的,不入虎穴,焉得虎语?”尚未说完,徐子陵和侯希白早捧腹大笑,亏寇仲尚可继续慷慨陈词,直至话毕。
寇仲若无其事地说道:“今晚的节目,两位应不再反对吧!”
忽然下起毛毛细雨。寇仲和徐子陵扮的太行双杰与尔文焕在北苑碰头,姚洛没有出现,却多出个乔公山作陪客,四人在一间食馆把酒言欢,席间尔乔两人一唱一和,以老到的手法探听有关司徒福荣的事,顺便盘查两人,寇仲和徐子陵一一应付,给尔文焕和乔公山勾画出司徒福荣有志赌场的一个初步印象。饭后乔公山提议到上林苑去,且夸言可请纪倩来献唱两曲,寇仲却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直言手痒赌瘾大起,尔文焕遂领他们往六福赌馆。至此两人更肯定李建成和李元吉为打击李世民,仍是紧密合作,所以池生春的事,才能有李建成的心腹从旁协助。至于李元吉或李建成是否晓得池生春和尹祖文乃魔门中人,则难以证实。尔文焕还找来赌客,于六福的贵宾房组成赌局,几个人赌个天昏地暗。结果不出所料,寇仲和徐子陵在对方故意相让下,大有斩获,每人各赢近百两通宝,已是一笔颇大财富。
离开六福后,尔文焕还想带他们到青楼快活,被他们以必须回去保护司徒福荣为借口推却。分道扬镳后,寇仲和徐子陵朝司徒府方向走去,毛毛细雨仍下个不休,将长安城笼罩在迷雾里。
寇仲哂笑道:“尔文焕和乔公山都是非专业的骗子,热情得过分。好了!我现在去见夷老,你是否陪我去?”
徐子陵道:“你不是要我去找胡小仙吗?我现在须往明堂窝留下暗记,约好她明天见面的时间。”
寇仲点头道:“时间无多,我们分头行事。记着今晚的精采节目,先到先等。”
分手后,徐子陵变成长满胡须的弓辰春,掉头往北苑的明堂窝,留下暗记,再赌两手后匆匆离开,沿街走不到十多步,心中忽现警兆,别首瞧去,不由心中叫苦。
石之轩似缓实快的从后追上来,面带微笑,淡然自若道:“子陵从慈涧匆匆赶回来,究竟所为何事?”
寇仲在杜伏威长安的行府内见到欧阳希夷,这是杜伏威的安排,除几个心腹外,府内其他人均不知寇仲到此与欧阳希夷碰头。
在后院内堂,没想过会见到寇仲的欧阳希夷大感意外。寒暄过后,杜伏威道:“我留下希夷兄和小仲私下在这里说话,我虽安排你们见面,却不代表希夷兄要看我的情面,一切由希夷兄自己决定。”说罢离开。
欧阳希夷叹一口气道:“小仲你实不应来见我,因为我已答应宁道奇,决定全力匡助李世民统一天下,严格来说我们是敌而非友。”
寇仲恭敬地说道:“我明白夷老的立场,让我先把须夷老帮忙的原因说出来,夷老再决定应否助我。”
接着毫不隐瞒把这次到长安来的目的说出,然后道:“我们这回要对付的是魔门的人,对李家有利无害,而最大的得益者可能是李世民,李世民更清楚此事。”
欧阳希夷露出震骇的神情,皱眉道:“竟连尹祖文父女亦是魔门渗入唐室的奸细,此事非常严重,我必须和李渊说个清楚。”
寇仲道:“万勿如此,首先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其次是若李渊问夷老消息来自何方,难道告诉他是我寇仲说的吗?若李渊认为夷老是为李世民诋毁尹德妃,事情会愈弄愈糟。”
欧阳希夷终被打动,沉声道:“我可以在什么地方帮你们忙?”
寇仲欣然道:“听到夷老这句话,我既感激又开心。夷老可在两方面助我,首先是警告‘大仙’胡佛,暗示池生春与魔门有密切的关系,告诉他消息是宁道奇处得来,那就不怕胡佛不信服。”
欧阳希夷为难道:“我可是个从不对朋友说谎的人。”
寇仲道:“那索性不告诉他是从何处听回来的。但说时着墨须恰到好处,若惹得胡佛状告李渊,我们的大计将告完蛋。”
欧阳希夷道:“可否透露给他消息是从李世民而来,这并非全属谎言,因李世民确知此事,又可令胡佛不敢转告李渊。”
寇仲喜道:“姜毕竟是老的辣,这一招确是妙绝。”
欧阳希夷哑然失笑道:“不用拍我的马屁,我自第一次见到你和子陵便心中欢喜,说服胡佛只是举手之劳。另一须老夫帮忙的又是何事?”
寇仲道:“此事要复杂多了!夷老可知石之轩的事?”
欧阳希夷立即眉头深锁,点头道:“听说他成功从邪帝舍利提取元精,不但功力尽复,且尤胜从前,祝玉妍更在他手底下惨死。”
寇仲压低声音道:“石之轩现在正在长安,进行他统一魔门两派六道的大业,且成功的机会极高。”
欧阳希夷色变道:“你们和他交过手吗?”
寇仲道:“我没和他碰过头,子陵却差点给他宰掉。”
欧阳希夷沉声道:“此事我当然不会坐视,要我怎样帮忙?”
寇仲把声音再压下少许,束音成线,送入欧阳希夷耳鼓内道:“我们晓得他藏身在哪里,而石之轩却不知道我们已掌握他的行藏。”
欧阳希夷动容道:“他藏在哪里?”
寇仲道:“夷老请恕我在这里卖个关子,当时机来临,我会请夷老通知李渊,将他藏身之所重重围困,只留一条退路,而我和子陵将会在那里伏击他。”
欧阳希夷道:“应否把道奇兄请来呢?”
寇仲道:“夜长梦多,此事必须在几天内进行,夷老可否多留一两天呢?”
欧阳希夷道:“这个没有问题,你想我什么时候和胡佛说话?”
寇仲道:“愈快愈好。”
欧阳希夷道:“那就今晚吧!我们最好不用透过伏威联络,做起事来可以灵活点,我更不想他卷入此事内。”
寇仲知他怕杜伏威和自己接触多了,说不定会反唐来助他寇仲。商量好互通消息的方法后,寇仲心情舒畅的告辞而去。
长安变为漫天雨粉的天地,远近街景若现若隐,模糊不清,满盈着水气的丰富感觉。一老一少分别代表他们时代出类拔萃的两大高手,就在如此一个晚上,沿永安渠漫步于融融的雨夜下。
徐子陵叹道:“邪王是否又要来杀我?”
石之轩容色平静宁和,一派宗师级高手的风范,淡淡地说道:“一错焉能再错,上次幸好我悬崖勒马,唉!子陵可知我每出一招,均要经过内心强烈的斗争,也幸好如此,方没铸成大错。”
徐子陵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若他所言属实,那上次他能保住小命,并非因石之轩伤势未愈,而是因石青璇,他唯一的破绽。可是他怎知石之轩现在是说真话还是假话?他面对的可能是只有一个破绽的石之轩,也可能是全无破绽的石之轩。
石之轩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子陵在长安必有非常重要的事,才会置青璇不顾,恋栈不去。”
徐子陵心叫救命,石之轩智比天高,如给他识破他们的诛香大计,后果不堪想象。
徐子陵岔开道:“我有一事始终大惑不解,想请前辈指教!”
石之轩点头道:“可随便说出来,横竖尚有点时间。今晚确是一个不寻常的晚上,将有人会流血。”
徐子陵一阵心寒,石之轩说及别人流血这类事,像闲话家常般的普通平常,显示出他冷血的本性。
徐子陵皱眉道:“邪王是否会以杀人为乐呢?”
石之轩讶道:“你大惑不解竟是这件事?”
徐子陵叹道:“我大惑不解的是另一件事,就是你为何会认定我和令千金青璇小姐似是将要谈婚论嫁的一对爱侣,事实上我和青璇小姐纯是普通的朋友。”
石之轩停步,负手立在永安渠旁,凝视对岸烟雨凄迷的夜景,双目涌出深刻的伤感,缓缓道:“我石之轩是过来人,怎会看错?你就像当年遇上碧秀心的我,不住骗自己。除非你能狠下心一辈子不到幽林小筑,那我石之轩才不得不承认在此事上看错。”
目光朝徐子陵射去,柔声道:“我曾在暗里偷看她,她就是她娘的化身。而你见到青璇,就像我见到秀心,你的感受我怎会不明白?告诉我,子陵你第一眼看到青璇时有什么感觉,可否坦白点说出来?”
徐子陵做梦也没想过石之轩竟会和他大谈心事,在如此一个雨夜。身上衣服快要湿透,雨点凉凉的落在脸颊上,却蛮舒服的。他对石青璇的第一眼是一笔糊涂账,究竟哪一眼才算他看她的第一眼?是骤看她背影的那一眼?又或者是中秋之夜在成都隔街看到她展揭一半脸庞的那一眼?。
徐子陵一震道:“她在我们最后一次的碰头,始肯让我看她的真正容貌,所以我不知道哪一眼看她算是第一眼。”
石之轩苦笑道:“青璇啊!你可知天下的男儿都是蠢钝的,谁能了解你的心意呢?”
徐子陵愕然道:“邪王是什么意思?”
寇仲先到司徒府取井中月和换上夜行衣,还差一刻才是初更,正庆幸尚有点时间可在侯希白回来前与徐子陵研究杀石之轩的大计,因为侯希白在旁将不方便说话。岂知等着他的不是理该比他早回来的徐子陵,而是婠婠。他先把面具脱下,才入屋见她。这诡秘难测的美女赤足靠窗而坐,一副玉脸含春的迷人样子,不认识她的肯定要晕其大浪,寇仲却是无名火起。
婠婠见到他不友善的神情不禁黛眉轻蹙幽幽道:“我又在什么地方开罪你少帅爷?”
寇仲在她旁隔几坐下,沉声道:“你怎知今早来的是商秀珣?”
婠婠玉容转冷,不悦道:“你凭什么说我晓得来的是商秀珣?”
寇仲怒道:“还想狡辩,若你不晓得来的是商秀珣,怎会故意遗下香气,累得我和陵少一塌糊涂。”
婠婠脸色微变,露出思索的神色,旋即恢复冷静,柔声道:“我不和你争论这类没意义的事,你是否不愿再和我合作呢?”
寇仲心中却在思索她刚才的神情,那是从未在婠婠的玉容出现过的,什么事能对她产生这么大的震撼力?是否与她的天魔大法有关?由于在修炼上出了问题,才会留下香气?难道他们真的错怪她?沉声道:“很抱歉!我们没有可能合作下去,我们和你的屡次合作,没一回有好结果的,这次焉会例外?”
婠婠轻轻道:“少帅可知一事?”
寇仲苦笑道:“说吧!还要耍什么手段?”
婠婠凝望着窗外的雨夜,温柔地说道:“婠儿对你寇仲忍无可忍,决定杀死你。”
寇仲失声道:“什么?”
石之轩道:“随我来!”沿渠飞掠,忽然跃落泊在岸边一艘快艇上,徐子陵无奈下紧随其后,落在艇尾坐下。
石之轩似乎对永安渠特别有好感,这是徐子陵第三次和他徜游永安渠,直觉感到对方暂时没有恶意。在这肯定为魔门第一人的绝顶高手徐徐摇橹下,快艇沿河往跃马桥和无漏寺的方向缓缓驶去。细雨丝丝似银线的洒下来,漫空飘曳,河渠灰幢幢的,沿岸的树木变成朦胧的黑影,两岸的灯火化作一团团充满水分的光环,与风雨融为一体。
石之轩语重心长地说道:“青璇为怕引起男性对她的胡思乱想,向不以真面目示人,上次她在成都不但让你看到她的容色,更在你旁亲奏一曲,她对你的情意是昭然若揭,子陵你说你是否愚钝?”
徐子陵心中大凛,想不到他对女儿和自己的事如此清楚,另一方面心中却不以他的话为然。在他的感觉里,石青璇只因感谢他仗义帮忙,加上是最后一次见面,故对他特别恩宠,其中或涉及一丝男女间的好感,却非如石之轩说的是“示爱”的行动。他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不能控制地驰想着当日迷人的情景,和石青璇相处时,时间像失常般转瞬飞逝,但她每一个动人的表情神韵,仍可清晰地在他脑海逐一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