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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重遇

殊途同爱 金陵雪 10932 2024-10-18 02:51

  

  体检中心。

  一份蓝色的体检册从窗口递出来:“是空腹吗?”

  “嗯。”一条纤细的手臂接过体检册。

  “哪层楼做什么项目,第一页写得很清楚。电梯口也有指示牌。还有,个人资料要填好。”

  “谢谢。”

  清脆娇柔的道谢声中,穿着白T恤的窈窕背影轻盈地转过身,走开。

  先找个地方填表。

  在体检册封面上划来划去的手指,白皙纤弱几近透明。指甲不长,修剪漂亮,涂着反差强烈的大红色蔻丹,艳俗的生机。流转生波的杏眼,深褐色的瞳仁,清澈中又带点媚意——目光从体检册上移开,东张西望,寻找着什么。

  对了,包里就有笔。

  出门的时候特地带了一支中性笔,夹在记事本中。

  忘性真大。

  包裹在天蓝色修身牛仔裤的笔直长腿,款款走到一旁的候椅坐下。

  自包中取出一只笔来,双腿并拢,权当桌面,开始填表。

  姓名:闻人月。

  字并不美,但很规范。

  每一横每一竖端正认真,每一撇每一捺潇洒飘逸,每一折每一点简洁有力。

  性别:女。

  当然。流转的眼波,纤细的手指,鲜红的蔻丹,不盈一握的腰肢,笔直的长腿,摇曳的风姿,是名艳女无疑。

  年龄:21。

  哎哟,又填错了。

  每个季度的全身检查,每一次都会下意识地填错年龄,真是没记性。

  笔头轻轻地敲打着鲜艳欲滴的樱唇。略顿一顿,笔尖轻轻落在纸上,将1上面添了一笔,改成6。

  26。

  对。是26。

  不可以当那五年不存在,闻人月。

  再别扭也要面对。

  闻人月将表格填写完整,又检查了两遍确认无误,便合上体检册,拎起包,步伐轻快地朝一楼的体检处走去。

  两个小时前。格陵国际机场。

  一只便携式生物安全运输箱被戴着手套的海关人员小心翼翼地捧出,放于台上。

  “一切正常。请您拿好。”

  “耽误了您的宝贵时间,十分抱歉。”

  “请您在这里签个名。”

  一对乌沉沉的眼睛从《今日格陵》上抬起,瞥了一眼箱上的温度显示——零下70度,无碍。

  修长且干燥清洁的手指合上杂志,一贯简洁而冷淡的声音:“辛苦了。”

  接过海关人员递来的签字笔,他在手续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聂未。

  他的字并不似任何一种帖体,但看上去非常漂亮舒服——和刚毅硬朗的面部线条一样,有一种内敛而沉静的态度。

  黑色衬衫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古铜色的手臂,结实而有力。

  搁下笔,运输箱被平稳地拿了起来。

  聂未转身,步伐沉稳地朝出口处走去。

  “哥!”

  在出口处等得几欲肝肠寸断的聂今,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望眼欲穿在看到聂未根本不紧不徐,静定自若时,立刻化作焦躁不耐:“你干脆住在里面得了!”

  聂未回国了。

  他刀技高超,又有丰富临床经验,两年之期未到,德国人就已经出尽了招数来挽留:“聂未。虽说一开始你并非自愿留下,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合作的非常愉快。”

  确实愉快。和他们共事,只需凭实力说话,简单纯粹。

  那家医药公司已经将“火花塞”手术器械投入生产。其中聂未针单独申请专利,董事会全票通过他——唯一的亚洲人——技术入股。

  他坦然受之。

  严肃不失创新,缜密不失突破,谨慎不失进取的工作态度令德国人激赏不已:“聂未,留下来。你会有更好发展。不错,你可以带动我们有更好发展。”

  他拒绝:“诸位。我要回家了。”

  “在海关耽误了一会儿。”面对张牙舞爪的妹妹,聂未淡淡回应。

  聂今看他就两件简单行李外加一个冰盒,不由得气坏了:“这点东西,还办什么托运申报,没事找事!”

  兄妹相见是高兴的事情,所以聂未没把万年冰山祭出来,反而亲切地关心了一句。

  “聂今,你越来越焦躁了。去做个血清六项。”

  多年的兄妹不是白当,聂今立刻明了他的意思是内分泌检测。一时间肾上腺素飙升,正要扑上去动手,被站在一旁的鲁明忱笑嘻嘻地拉住了手臂。

  他是个粗中有细的性格,知道聂今的脾气就是这样,平日在朋友和同事面前都是精明玲珑的女强人,只有面对最亲近的人才会跋扈幼稚到了极点:“聂今,你才做了指甲。”

  就要招呼到聂未胸膛上去的纤纤五指立刻刹车,伸直张开——聂今担心地看了又看:“明忱,这种还是不行,太红了,远远看着就难受。”

  鲁明忱嗯了一声,又低声把女朋友发散的思维拉回来:“这是我和你哥第一次见面。是不是由你介绍一下比较正式?”

  聂今想想也是,于是为他们介绍:“哥,这是我男朋友,鲁明忱,拿水泥刀的,我和你说过了。明忱,这是我哥,聂未,拿柳叶刀的,我也和你说过了。”

  既然介绍过了,鲁明忱立刻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聂医生,久仰。”

  聂未挑眉,看了他一眼。

  糟,忘记和这拿抹泥刀的说这拿柳叶刀的不爱握手——聂今赶紧想把鲁明忱的手拽回来,费事被辱。

  岂料聂未居然放下行李,亦伸出手与准妹夫轻轻握了一握。

  聂今年前曾在家门口的建筑工地上遇袭,幸而逃脱。正好那段时间他在国内准备林沛白的博士答辩,从医院赶回给她做了伤口处理。等他回了德国,妹妹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当时有一名建筑师在场,仗义出手,不然真要出事:“和他接触了几次,人还不错。”

  她长大了,不再会为了去莫斯科求学和他大吵大闹,不再会为了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到身犯险境。

  她长大了,学会将感情事低调处理,顺其自然:“他想我做他女朋友。我想可以试试……他完全不懂音乐,一听音乐会就睡死过去。……但是他睡相很安详,这点挺好。……什么安详不是好词——聂未!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

  后来聂今一直没再对哥哥说起鲁明忱,自己默默地和建筑师有共同语言去了。

  但聂未不会忘:“谢谢你救了聂今。”

  哥哥居然和明忱握手?还微笑?还感谢?她一定是前半生被欺负的太狠了,居然觉得这是天大的面子,简直等于万朝来贺,共襄盛举——甚至感觉有一股新鲜未知的涓涓暖流淌过心口。

  双耳琴行总经理聂今小姐一边亲热地拉着医生哥哥聂未先生的手,一边甜蜜地靠在建筑师男友鲁明忱先生的肩头,幸福宣布:“哥,我们要结婚了。”

  想想,她又幸灾乐祸地补充了一句:“哥,以后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啦。”

  聂今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手挽一个帅哥开开心心地往停车场走。中途婚庆公司来了个电话,接起来还没有说两句,她的脸色就变了,把车钥匙砸向鲁明忱:“你开。”

  原来她的暴躁易怒全是婚前综合症引起。怪不得鲁明忱非常镇定,一把抓住车钥匙,还能走到未婚妻前面去替她打开车门,等她钻进去了,再帮她系上安全带,关门。

  一套爱妻动作非常流畅,一看就是做惯了。

  鲁明忱发动车子,亲热地喊未来大舅子的名字:“直接回家休息?”

  “不。我要先去一趟医院。”

  刚上机场高速的时候聂今还很冷静,虽然非常不讲道理。

  “……我再说一遍,不要白玫瑰。我要的是微微带点粉红色,若有似无的那种……不是真的粉红色……呵呵,你们这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找不到呢?只有你们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你们做不到的事情嘛。……去植物所找找。他们的新品种比较多。……现在开始培育也来得及,对不对?还有四个多星期的时间呢。……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定到时候我又有新的想法。……你们先做做看吧。”

  “捧花里面不要加保加利亚玫瑰。我不喜欢任何叫利亚的地名。保加利亚,西伯利亚……圣母玛利亚啊。我说了不要你听不懂吗?”

  可能对方实在挑战到了聂今的底线,又或者婚礼对聂今来说比眼珠子更重要。

  后来车内就光回**着她的咆哮声了。

  “……做不到你们就关门!……即使关门也要先把我的婚礼办好了!”

  “……还有时间,重新一颗颗缝上去……我再强调一遍!腰那里不!准!改!……我绝对可以再减两寸下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婚!纱!”

  “我半年前就预订了你现在说没有?……主食必须是白松露片配宽面条!白松露!不要黑松露!”冷静睿智,八面玲珑的女强人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谁叫我那天不如意,我就叫谁一辈子不如意!”

  鲁明忱并不担忧未婚妻,反而是后座上的未来大舅子不停揉着眉心,脸色很不好看。

  他不由得出声圆场:“她最近睡得不太好,有点神经衰弱。”

  聂未并没搭腔。一下高速,他就放下支着太阳穴的手,淡淡道:“停车。”

  鲁明忱不明就里,但还是一拐方向盘在路边停下。

  聂未开门下车,敲了敲驾驶座那边的车窗:“下来。带上聂今。”

  聂今根本没注意周围的景色变化。被未婚夫接出副驾驶座,只是低着头问了一句“到了?”

  妹妹和准妹夫一下车,聂未立刻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后视镜里,映出一个终于反应过来,无助地追了几步,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聂今。

  “哥!哥!哥!就算我吵了一点你也不能把我扔在大马路上啊!鲁明忱!你看我的鞋子!怎么走路!”大感委屈的聂今把足足有十公分那么高的鞋跟伸到未婚夫面前去。

  她穿的是裤装,倒是不怕走光。鲁明忱一拍脑袋:“哎呀,忘记把你的平底鞋拿下来。”

  “我就说不能好心接机!你看看他这做的都是什么事!把我们扔在这种地方!车都拦不到!”聂今气得直跳,“你看天上的云!一会儿肯定要下雨!你还笑?笑个屁!……哎!哎!放我下来!”

  方才在聂未面前,鲁明忱一直收敛气势,不想给严谨古板的未来大舅子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这时他身上那股匪气又显露出来。二话不说,直接把老婆打横抱起就走。

  “老婆,你哥这是考验我的体力与智商吧?”

  “……鲁明忱!你想多了!聂未的大脑回沟和普通人生的不一样!”

  “多想想总比没准备的好。”鲁明忱是喜欢接地气的建筑师,常在建筑工地上泡着,两只手臂特别强壮,抱起小鹿般轻盈的聂今毫不费劲,“老婆,别想那些琐事了。白玫瑰也好,红玫瑰也好,保加利亚玫瑰也好,一尺八也好,两尺八也好,面条也好,稀饭也好……日子不都是一样过。”

  “行啦行啦!你……你……等我把鞋子脱掉!这鞋子夹脚!”

  生物安全运输箱中有聂未为应思源带回的数支病毒、细胞与冰冻切片。所以他要先去医院。

  医院位于闹市中心,寸土寸金,没法扩张,只好内部增长。随着新的大楼不断拔地而起,车道开始变得越来越拥挤,常常出现行人与汽车并行,汽笛共人声齐响的拥嘈景象。

  聂未的车缓缓经过体检中心时,前方一个穿白T恤,天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子突然停住。

  低头看一秒,便蹲下去系松脱的鞋带。

  道路本来就窄,她这个动作委实任性且危险。他不得不按了一下喇叭示警。

  那女孩好像没听见。乌黑的长发从脖颈两旁倾泻下去,遮住了她的面容。

  聂未正要再按时,手却悬在了方向盘上方。尔后,轻轻地落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孩子将长发挽到耳后——一对小小的耳朵里塞着耳机,明显是在听歌——系好鞋带,左右一瞄,走进体检中心。

  十四年前,即将登上明日号的聂未乘出租车去老师伍宗理家中道别。

  天气很热,阳光很烈。上山途中并无多少路人。树荫下,仅有一对学生模样的孩子同向而行。

  男孩子埋着头,老老实实地推着单车;女孩子却掀着裙子,跑到前头去,又回过头来笑:“海泽表哥!走快点!”

  师兄弟相见,并未客套寒暄。应思源小心翼翼地接过生物安全运输箱,大为激赏:“我托你带回来的神经干细胞国内尚未分离培养成功,德国人居然已经做出分化型……还有病理切片……还有病毒……”

  聂未将清单递给师兄。运输箱内都是极为珍贵也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实验材料,所以过关时颇折腾了一番。

  应思源亲自拿一件崭新白袍来给师弟:“这次回来,不走了?”

  这个师弟啊,真是十几年如一日地惜言如金。只点了点头,就穿上白袍,与应思源一起将带回的材料拿进P3实验室去冻藏起来。

  彼时研究所内学生有十来位,高年级的大多见过聂未真人。低年级的虽未见过,也听说过他的大名。聂未一来,大家手头的事情都放下了,拥到办公室门口等这位传奇式人物。更有胆大的,见聂未和导师一起走过来,直接邀请:“聂医生,给我们做个讲座吧。基础研究和临床医学不分家啊。”

  倒也不是不懂事,不过是求知若渴罢了。聂未看了看应思源,后者挥挥手叫学生都散开,只留下一名平日里较器重的女弟子:“聂医生刚下飞机,比较累。我们另外安排时间。你跟进一下。”

  那女弟子偏偏另一个身份是bbs上的风云ID,最爱写聂未和导师的小段子。此番听说聂未一下飞机就先来看导师,心中暗忖两人关系果然不一般,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知道了。”

  她一面应着,一面退出办公室。关上门时,又隐隐听到导师问官配爱人:“对了……你也回来过几次……没见过……吗?”

  人名未听清——廊外一道雷炸响,便有骤雨如急弦般落下,直拨得人心嘈嘈,十分烦乱。

  雨珠奋力击打着窗户,形成一股股水流淌下去。聂未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模糊的景色:“她现在怎么样。”

  应思源果然是上了点年纪,明知道师弟只是礼貌性地回他一句,立刻不管不顾地开始唠叨。

  “你应该去看看她。她恢复的非常好。聂未,你说医学没有奇迹。可阿月就是奇迹。”

  应思源絮絮地说着闻人月各种复健细节。

  可是再多的细节也比不上一个事实——她通过了医学鉴定,取消了残疾证明。

  “唉,你看我,真是把她当做女儿一般炫耀了。惭愧,惭愧。”直说到口干舌燥的应思源喝了一口茶,笑道,“算了,不拿这些事烦你了。小林也应该都向你汇报过了。”

  确实。闻人月的事情,聂未从徒弟处都听过了。

  但是从应思源口中说出来,却是另外一个更加亲近,更加细腻的角度。

  “老师的事情——”

  “对她说了。她接受的……还好。”应思源叹了一口气,“刚醒来的时候,她非常爱叹气,哭倒是不哭。就是为了老师去世的事情,直哭了三天。海泽一直陪着她。”

  “现在好多了。爱笑,有点儿闹。”和当初刚到他们两个手里看病一样。

  “可能某些方面有点幼稚天真——殷唯教授说,她的心智那五年完全没有发展过,只相当于二十一岁。”

  “这样也挺好。倒不用特别催她成长。慢慢来,慢慢来。”应思源不知不觉又开始絮叨,“但她有个习惯很不好。喜欢边走路边听MP3。后面如果有车,完全听不见。说了她几次,改不过来。”

  “大概是对这个信息爆炸的社会有所抗拒。”

  “对了。这两年的春节,她家人都回来过。当时你不也回来休假了?不知道去你家拜访没?”应思源突然想起一事,“我将你的住址写给他们了。”

  “后来在许昆仑家打牌的时候又不太方便问你。她父母非常感激,说是无论如何要登门道谢。”

  聂未一愣,摇头——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

  “可能是怕打扰你,所以没去。”应思源深知聂未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若是打扰到他休息,怕是什么难堪都会给,“倒是次次会去我家聚聚。阿月和晓莹,叶子很投缘,也合得来。”

  “聂未,不怕同你说,我和晓莹一直没有孩子,很有心想收阿月做契女。可叶子说现在这个年代,干爹一词已经烂透了。”应思源苦笑,“阿月也说,一觉醒来,很多词都不敢乱说乱用。时代赋予一个词语新意很正常,但怎么会大多数都是贬低与讽刺呢。”

  “嗯,她还没去澳洲的打算。”虽然闻人玮和匡玉娇现在环境好多了,在那边做好了迎接女儿团聚的准备,“她的学籍已经主动注销。她说想重考一次。”

  大家都很支持她,不管是否考得取,一味给予鼓励。闻人月便也有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这半年一直在复习,还是打算当护士。你知道,三年制专科取消了,她的目标是五年制护理专业。她挺好学,每天都去图书馆自习。”桑晓莹是医科大的老师,在校内有间教师宿舍,目前正让闻人月住着,好专心备考,“对了,她今天做最后一次体检。过会儿应该会到我这里来。”应思源担心地看看窗外的雨势:“这么大的雨,不知道她带伞了没有。”

  她没有带伞。

  廊下响起一串湿答答的脚步声,伴着轻柔的笑语由远及近:“好讨厌的雨啊!”

  “阿月,进来!”闻声便知是她,应思源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朗声应道,“你看谁来了!”

  闻人月兴冲冲推开门:“应师叔,我长胖了三公斤——”

  聂未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反应极快,立刻抬起乌沉沉的眼睛。

  和十四年前一样,轻柔的俏语戛然而止。

  她亦和十四年前一样——狼狈不堪。

  这狼狈并不是因为她失去了华丽的衣裳。

  一件圆领白T恤配一条天蓝色的七分牛仔裤,很适合青春艳丽的她。

  只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支菡萏。

  这样一抹湿漉漉的倩影猛然撞入两位师叔眼内,聂未又从未见过她穿裤装,一时间竟有不确定感——这全身淋得透湿,发梢还在滴水的女孩子,就是他刚在体检中心门口偶遇的闻人月?

  一路奔跑过来,她的鞋带又散开了。一双运动鞋泡得像两团废纸,裤腿上都是泥点。

  那件白T恤几乎在雨中浸成半透明,贴在姣好的身躯上——比十四年前两排嶙峋的肋骨精彩得多。

  聂未立刻别过头去;而应思源素来亲切无拘:“阿月,快去擦擦头发,拿件实验服套上。别感冒了。”

  闻人月亦未想过应师叔这里会有一个大惊吓等着她。

  她重建的世界一直风和日丽,并没有预留小师叔的位置。

  还以为是自己眼前一黑,所以才看到他是一身黑;勉自镇定了才发现他真是穿黑色衬衫与同色西裤。

  总以为这道白光已经不能威慑到自己,谁知道他穿黑色照样煞得她说不出话来。

  突然天地无光,河川失色。

  “阿月,你怎么了?快去擦擦雨水。”

  应师叔一句话真是救她于危难之中:“哦。”

  如蒙大赦,她立刻一溜烟跑掉;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套了件干净的实验服过来,靠在应思源身边。

  和头发一起擦过的,还有方才那张兴高采烈,兴致勃勃的俏脸。

  所有欢乐情绪都擦掉,变作战战兢兢,紧张不安:“应师叔。小师叔。”

  “嗯。”

  总是阴差阳错,缘悭一面,聂未两年没有见过闻人月。

  上一次见到时还病恹恹地躺着。

  现在却已似一株移植到健康土壤中的柳树,枝叶青翠欲滴,自然舒展。

  只是这株柳树的迎风摇曳,清音莺啼,似乎不想展示在他面前。左右脚互蹭了蹭,拧着手指,闻人月又对着端坐于沙发上的聂未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师叔,大恩不言谢……”

  是不是该加点什么以表衷心?她大脑短路,思维混乱,最近又在温习文言文,竟想到新时代不作兴跪拜了,不然给他磕个头也好。

  若是闻人月真的双膝一软,叩谢再造之恩,那场面一定精彩绝伦。

  再想,就想到了“愿为添香红袖,以身相许”!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龌蹉思想,她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抿紧双唇。

  聂未抬起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她——大恩二字他确实当得起;谢谢二字他确实没兴趣。

  他就是有点好奇,想听听她有没有新鲜的报恩方法。

  “阿月。”知道聂未不喜欢这些客套,怕他冷起来令闻人月尴尬,应思源先来圆场了,“我早就说过——这不仅仅因为你是老师的外孙女。救死扶伤是医生天职。不要有负担。”

  “小师叔不需要你报恩——好好地学习,生活就行。是不是,聂未?”

  虽然尽力宽了她的心,可她看起来仍然是惶惶然的样子。

  闻人月甜美的笑容,温柔的性格两年来不知道讨好了身边多少人,就连桑叶子的父母也对她有所改观。

  偏偏在聂未面前就如同中了定身咒,半分也施展不出来。

  其实很正常。应思源心想,在曾经手握自己生死大权的人面前,心底总会油生一股惧怕之情,敬之畏之,避之远之。可他们毕竟一个是老师的学生,一个是老师的外孙女,将来定然还有接触的机会,若是始终这样见外并不好。

  应思源亲切地想要拉近两人距离:“阿月,给小师叔添点茶。”

  闻人月哦了一声,默默地走过来,拿起茶壶,试了试温度,往聂未的茶杯里续了一点茶。

  手腕纤细,笼着一条红绳,上面缀着的金葫芦微微颤动。

  “发什么抖。”她听见小师叔突然出声,“你……怕我?”

  聂未突然觉得非常无趣。

  他知道很多人怕他。见过最可笑的表现,怕他怕得上了手术台,手软得拽不动拉钩。

  他没想到闻人月也怕他,怕得倒个茶都手颤。

  他做了什么,她要怕他?

  任聂未再博学,也不会晓得。这笨口拙舌,表情呆滞,手足无措,心率失控的种种症状,都指向了一种学名叫做“近情情怯综合症”的相思病。

  闻人月原本就紧张,聂未简简单单一句话,像一柄锋利攻心的柳叶刀直插过来,令她心口一疼,手底一僵,茶壶险些倾倒。听见身后的应师叔笑起来了,她急慌慌地捧着茶壶退后:“不是。没有。”

  “阿月来。”应思源拍拍闻人月的手臂,对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表情,“小师叔和你开玩笑呢。”

  手心温暖,闻人月安心了不少:“应师叔,我给你倒茶。”

  她对应思源笑得十二分自然。聂未垂下眼帘,拿起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以后不要边走路边听歌。”

  闻人月一怔,心想一定是应师叔和他说过自己这个坏毛病了,更加拘束不安:“知道了。不会了。”

  应思源看得出她十分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聂未也有些不自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想大概是两年未见有些生疏,不过以前两人的关系也很疏离就是了:“聂未啊,一下机就赶过来实在是太过意不去,我也不便久留你。过两天等你回医院述职了我们再聚。”

  聂未也觉得耽搁得太久,实在无味,于是起身告辞。见师弟离开,应思源又对闻人月道:“阿月,你先回去换件衣服,然后去我家吃饭。”

  闻人月想了想:“应师叔,我再坐一会儿。”

  聂未一出门就被应思源的两个弟子缠住,问了些关于留学德国的问题。他本来没有兴趣作答,想到是师侄关系,就尽量耐心地聊了一会儿。

  谁知道耽搁了这十来分钟非常有趣。

  闻人月步伐轻盈,面带微笑地从应思源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经过廊下时,她还调皮地伸手出去接了雨水,一扫刚才萎靡的精神面貌。

  “就说到这里。”他撇下那两个学生,朗声喊她的名字,“闻人月。”

  然后就转身朝外走去。

  以前查房时,聂未只要喊一声“闻人月”——她就默不作声地从医护人员中挤过来,出现在他身边。

  那时候应思源还笑侃:“聂未,你喊她的名字,比金角银角的葫芦还管用。应都不用应一声,乖乖地就过来了。”

  若不是看到她手腕上的金葫芦,聂未还真忘记了这桩趣事。

  因他在她昏迷期间,也曾唤过她的名字,但根本没有反应。

  甚好。这名字对于醒过来的闻人月依然有魔力。

  纵面有不豫,她仍是一言不发地跟上来了。

  雨未停,亦未收势。刚才应思源的学生拿给聂未一把黑伞。可怜闻人月为了要跟上他的步伐,连再要一把伞的时间都没有。此刻聂未手中的伞“蓬”地一声打开,遮住了闻人月,才想起应该问问她的去向:“你去哪里。”

  “……回家。”

  她住在医科大的教工宿舍区,离这里大概十来分钟车程:“我送你。”

  你还不如杀了我吧。上车时闻人月心想。

  这种轻佻幼稚,不负责任的想法已经很久没有过——她吓了一跳。

  迟迟不离开格陵,是不是也妄想着有重逢的一天?

  可是重逢又如何?从来是共一小段路,就又要变作殊途。

  风大雨斜,又是两人共一把伞,闻人月没淋着,聂未淋湿了不少。这点绅士风度,淑女还是知道报答的——上了车,闻人月立刻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聂未:“小师叔,擦一擦。”

  聂未接过纸巾先印了印睫毛上的雨滴,又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雨水。衣服实在没办法——他淡淡地发动了车子:“走吧。”

  闻人月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看得痴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密闭空间里近距离地端详他,平时都是有生理落差,亦或者有心理落差。

  哦,对。接吻那次比现在距离更近。

  可是她闭眼了……真遗憾……也许小师叔已经忘记了那么尴尬的往事?

  此刻心底的遐思好像挡风玻璃上的雨点,雨刷划过,擦干净了,可是立刻又密密麻麻。

  刷干净了,又密密麻麻。

  闻人月。既然终要变作殊途,不如珍惜这一小段同行的路。

  聂未虽然在开车,眼角依然能瞥见闻人月一直盯着自己。

  刚才在应思源的办公室里,她连眼神接触都没有;现在倒是毫无掩饰,直勾勾地盯上了。

  目前这状态确实有些狼狈,他又是非常爱洁净的一个人。幸好不是浅色的衬衣,否则就要和她一样——不免有点心猿意马,又想起聂今曾经说过极度反感这样敏感多情的女孩子:“好的时候可以口对口做人工呼吸……”

  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等车到了宿舍楼下,停稳——闻人月鼓足勇气把已经想好的台词流利地说了出来。

  “小师叔,你要不要上去坐一下。我拿条干毛巾给你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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